前言

瀛奎律髓遷謫類的七律中，方回收錄了蘇軾6首作品。

林語堂說“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同樣被貶官，蘇軾的詩中卻充滿了樂觀的精神。蘇軾去世前兩個月，回首自己的一生，曾經(jīng)作詩《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黃州、惠州、儋州，都是他曾經(jīng)被貶謫的地方。

一、初到黃州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荒唐。長江遶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首聯(lián)，蘇軾以調(diào)侃的口吻評價自己的前半生。為了生存而奔波。年紀到了卻遭遇烏臺一案，豈不是荒唐？為口忙，一語雙關，即有謀生之意，也有因言獲罪之意。

荒唐之后的結果，就是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1079年，元豐二年），從九死一生中脫身被貶黃州（1080年2月1日至黃州貶所）。頷聯(lián)以寫景表示自己在黃州的感受。

頸聯(lián)的“詩人例作水曹郎”，方回專門作了解釋，大詩人往往做過這個官職：

東坡元豐二年己未冬，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使，本州安置。明年二月到郡，何遜、張籍、孟賓三詩人皆水部�！跺�奎律髓·遷謫類》

尾聯(lián)還是自嘲，我是一個無用之人，白白耗費朝廷的俸祿（壓酒囊）。

蘇軾在獄中，本以為難逃一死。解困后，還能如此幽默、樂觀，確實有著強大的內(nèi)心力量。

二、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

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元豐八年（1085年），神宗駕崩。高太后以哲宗年幼為名，臨朝聽政，司馬光等舊派被重用，蘇軾東山再起一路高升。

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高太后崩逝，哲宗親政，變法派重新受到重用，舊派受到嚴重打擊 。

紹圣元年(1094年)，蘇軾自河北定州知州降廣東英州知州，人在途中（揚州）時，又被貶廣東惠州安置。沿長江西上，到九江轉入贛江向南而去，這首《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 就是他在江西萬安惶恐灘所作。

七千里外(路途遙遠)，二毛人（年紀大），十八灘頭（贛江有十八處險灘，第十八即惶恐灘），一葉身（孤單渺�。�。

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喜歡，四川有錯喜歡鋪(在大散關上)，喜歡對仗惶恐，兩個地名天造地設。比起文天祥的伶仃對惶恐還般配，一般認為反對好于正對。

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頷聯(lián)偏重寫景，頸聯(lián)寫景。

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我此生應該做個走南闖北的水手呀，不僅僅認識路而已。 如果不是見多識廣，估計也不會寫出喜歡鋪和惶恐灘這樣精巧的對仗。

三、十月二日初到惠州

彷佛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

蘇武定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高人客寓公。

蘇軾沿贛江溯流而上。過了贛州，一行人攀過梅嶺，再次乘舟一路曲折達到惠州，58歲高齡的蘇軾，終于完成了從北到南長達半年的艱苦行程。

彷佛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用劉邦的典故，表示惠州如同家鄉(xiāng)一般親切，仿佛夢中曾經(jīng)來過。

這首詩通篇抒情，頷聯(lián)寫當?shù)厝说臒崆椋�頸聯(lián)寫自己的感受，蘇武思鄉(xiāng)心切，而管寧則安心地生活在遼東講學。

尾聯(lián)贊美惠州四季如春，春色，又是酒名，家家有美酒，主人可以款待蘇軾 。

看來，蘇軾有“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不辭長作嶺南人”的意思了。蘇軾甚至在惠州蓋起了新房，然而他的對手并沒有放過他，聽說他過得挺愜意，不久就把他貶謫到更遠的儋州了。

四、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絶冠平生。

紹圣四年（1097年），62歲的蘇軾被貶到海南島儋州。三年后，哲宗病死，蘇軾遇赦北還。這首詩作于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詩人自海南島返回時所作。

方回認為這首詩是其去海南島所作，他在《瀛奎律髓》中介紹：

紹圣四年丁丑，東坡在惠州年六十二矣。五月再謫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即儋州也。以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七月十三日至儋州�；蛑^尾句太過無省愆之意，殊不然也。

章子厚、蔡卞欲殺之，而處之怡然。當此老境，無怨無怒，以為茲游奇絶。真了生死、輕得喪天人也。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夜將過去，天要亮了。既然看到（參橫斗轉），說明風雨之后，天也要晴了。這兩句既是寫景，明顯也有苦盡甘來的隱喻。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接著首聯(lián)，頷聯(lián)寫景：云散月明、天容海色。同時在景語中加了議論，誰點綴、本澄清。這是情景交融的寫法。

云散+月明，兩組主謂結構，對仗兩組名詞結構：天容+海色，這是標準的句中對（有叫當句對、就句對）。各自對仗的句中對（云散vs月明；天容vs海色），上下聯(lián)不必工整對仗。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上下聯(lián)分別用孔子和黃帝的典故，孔子比喻臣子（自己），黃帝比作君主，臣子（被召回）不再失望（論語中，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又有機會聆聽君主的教誨了。

軒轅奏樂聲，《莊子·天運》：“北門成問于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絶冠平生。貶謫到南部荒蕪之地我不怨恨，當作人生中一場奇妙的旅游吧。

五、過嶺二首

渡過了瓊州海峽，北上的蘇軾再次來到廣東與江西交界的大庾嶺。紹圣元年(1094年)，南下的蘇軾過嶺去惠州。7年以后，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1月，北上的蘇軾又一次來到這里。

蘇軾這幾年的經(jīng)歷，方回梳理了一下：

紹圣元年(1094年)甲戌貶惠州，四年（1097年）丁丑貶儋州，明年元符戊寅改元，三年庚辰量移廉州、永州自便，凡七年�！跺�奎律髓·遷謫類》

故地重來的蘇軾感慨萬千，留下了《過嶺二首》：

暫著南冠不到頭，卻隨北雁與歸休。平生不作兎三窟，今古何殊貉一丘。

當日無人送臨賀，至今有廟祀潮州。劍關西望七千里，乘興真為玉局游。

七年來往我何堪，又試曹溪一勺甘。夢里似曾遷海外，醉中不覺到江南。

波生濯足鳴空澗，霧繞征衣滴翠嵐。誰遣山雞忽飛起，半巖花雨落毿毿。

第一首的頸聯(lián)用典：當日無人送臨賀，至今有廟祀潮州。方回點評說：

楊憑貶臨賀尉，惟徐晦送之。此事極切。

楊憑是柳宗元的岳父，大歷九年以榜首中進士，他在江西任上贓罪被劾，貶臨賀尉。滿朝唯有徐晦敢去送行。有廟祀潮州，應該是用韓愈的故事，韓愈當年被貶潮州，有韓廟祭祀。

第二首的頷聯(lián)，夢里似曾遷海外，醉中不覺到江南。方回也點評說：

夢里似曾遷海外，此聯(lián)甚佳，殊不以遷謫為意也。

蘇軾被貶儋州，以“夢里似曾”描述，不言困苦怨恨，而“醉中不覺到江南”是心理自我調(diào)節(jié)，也可見蘇軾的心態(tài)很好。

結束語

過嶺以后，蘇軾在贛江乘舟到九江，從九江沿長江繼續(xù)向東北方向，經(jīng)過安徽進入江蘇，在經(jīng)過鎮(zhèn)江金山寺時，蘇軾作《自題金山畫像》詩云：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離開鎮(zhèn)江不久后，蘇軾的人生旅途終止于常州，享年66歲。

王國維先生曾經(jīng)說：

三代以下詩人，無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文學小言》

結束時，依照慣例作詩一首為今天作業(yè)，七律習作112遷謫類《東坡北歸》：

宦海弄潮春復秋，浮沉往事忽東流。虛名心似已灰木，蹤跡身如不系舟。

九死南荒無怨恨，多情北雁與歸休。洗兒詩就黃州后，何必儋州和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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