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糖糖決定在博四這一年放棄學位的那一個瞬間，是在圖書館的一個夜晚。這里是深夜的校園最亮堂的地方，然而卻仿佛有一片陰影獨獨籠罩在她的座位上空。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僵在半空中，盯著電腦上整理的文獻。屏幕上的字跡開始模糊成團難以辨認，她無法想象自己終于完成這篇的十余萬字的論文，敲下最后一個字符的畫面，因為她就連下一個字應(yīng)該寫什么都想不出來。就在又一次試圖敲出一個新字符的那一瞬間，她的情緒仿佛失控了，突然無法抑制自己從圖書館的窗戶跳下去的沖動。

回過神來的時候，這個念頭令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在她過去的二十多年人生中，她還從未體驗過如此靈魂出竅的時刻，仿佛她的身體已經(jīng)掙脫了意志的束縛，想要不顧一切地完成結(jié)束一切的沖動——所幸，圖書館的窗戶早已加裝了護欄。

她立刻收拾書包回到宿舍，逼迫自己躺回1.2m寬的宿舍窄床上，一個安全狹小的，無從跳下的室內(nèi)區(qū)域。然而，那種墜落的沖動仍在控制著她的身體，甚至無意識的夢境。堅硬的床板似乎在向下塌陷，她夢到自己的牙齒掉光，鮮血直流，夢到自己的親人得絕癥，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她知道，這是抑郁癥的表現(xiàn)。

關(guān)于退學的想法，最初可能只是一句戲謔的玩笑，或是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念頭，在覺察到自己的身體和情緒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之后，迅速在心中生長。

她求助于導師，而導師勸慰她，或許可以先休學，給自己更多的時間思考是不是真的要選擇放棄。已經(jīng)是博四了，或許咬咬牙再堅持一會，就可以等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那一日。畢竟這已不是半途而廢了，而是黎明前的功虧一簣。

按照博士的畢業(yè)年限，她其實最多還有四年的時間來完成這篇論文，這個時限不可謂不寬裕。但她清楚地知道，她離完成這一切還有難以估量的距離，她恐懼于如果繼續(xù)堅持仍然無法完成的前景，比如在第六年退出，甚至第八年退出。這期間將必然持續(xù)的賭注和痛苦或許要比想要跳下窗戶的那一瞬間更為煎熬。

結(jié)束吧，她告訴自己，命比博士學位更加重要。

在告訴導員這個決定的時候，她因為羞愧和不甘第一次難以抑制自己的眼淚。三年前來到她夢寐已久的學術(shù)殿堂，她設(shè)想的是詩酒言歡自由灑落的治學生活。一直以來，她以優(yōu)等生的身份走到這里，而就這樣輕巧地放棄這個無數(shù)的學子都渴求的最高學府的博士學位，成為一個無法完成學業(yè)的失敗者，她恐懼難以應(yīng)對人們的不解和責備。

然而令她些許出乎意料卻又深感寬慰的是，無論是導員、父母，還是學校心理咨詢中心那位溫柔和藹的女老師，沒有任何一個人以長輩的身份說出“你不能放棄”這句話。她們理解她做出的這個決定，她們更在意她的快樂，而并不是那個看似咫尺之遙，但實際難以觸及的博士學位。而那個“不能放棄”的枷鎖，是她自己給自己套上的無形的緊箍咒。

在做出結(jié)業(yè)的決定之后，因為抑郁而導致的軀體化癥狀開始慢慢地緩解。她再也沒有打開過那個停留在半個句子就戛然而止的畢業(yè)論文初稿文檔，而是一邊求職，一邊享受她最后的校園時光。在閑暇時光去校園的講堂看電影的時候，她終于不再有之前那樣強烈的負罪感。

在家鄉(xiāng)的高中試講終面的時候，她如此向校長解釋自己放棄博士學位的選擇：

張無忌練乾坤大挪移的過程正是她一路求學的寫照，從本科到碩士，她在同齡人中佼佼的智識都助力她順利且優(yōu)異地修煉成功。然而最后一層卻難以攻破。但正如張無忌一般，最后一層的失敗并不意味著滿盤皆輸，在這里放棄或許才是那個最適合她的答案。

校長似乎很喜歡這個回答。她成功地通過了試講，當然并不是因為她講的這個故事，而是她的籍貫、本碩學歷和口才使得她完美契合這份語文教師的工作。

糖糖工作之后發(fā)現(xiàn)，在社會中，好像沒有那么多人在乎你是否放棄了博士學位�！皼]有那么多人看你，在意你，社會可以包容各種各樣的人。”

在向更年輕的孩子們教授她鐘愛的文學之時，她獲得了遺失已久的成就和滿足感。如今回憶這一段在是否放棄中掙扎的日子，糖糖已沒有任何后悔的情緒，而只是感到慶幸：

糖糖知道還有無數(shù)的博士生們正在被從窗戶上跳下去的沖動折磨著，對于這些正在猶豫是否還要繼續(xù)學業(yè)的人，糖糖說：

對于Lora 來講，博士階段一開始就狀況重重。先是在入學前就溝通順利答應(yīng)指導自己的第二導師突然寫郵件說不能再指導她，又是第一導師在入學的第一天就嚴肅地警告她：“我這里是很嚴格的，你做好讀10 年 8 年的準備。對于你的課題，我也幫不了你太多�！�

她想起那個剛剛在讀了八年博士之后被 Master out 的師姐（因未達到博士畢業(yè)要求以碩士身份結(jié)束學業(yè)），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第一次收到導師給自己批注的課程論文，Lora不由得哂笑，因為導師顯然并沒有認真地閱讀自己的論文。因為在她批注“explain”并打上一個似乎吶喊著嘲弄和指責的問號的那個句子的下一行，正是她對于這個觀點詳細的解釋。末了，文章的最后，導師只寫下了這幾個字：“你的英語水平還達不到讀博的要求�！�

在碩士期間，Lora的導師會一句一句地幫她修改她的論文，甚至細致到標點符號和參考文獻的格式，并給予她深刻有用的研究思路上的建議。每一篇經(jīng)由導師批改的文章都能給予她學術(shù)上莫大的教益，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進步和成長。不同的導師之間的這種落差讓她一時有些茫然。碰到一位負責任的導師是無比幸運的事情，然而每個人都不可能一直如此幸運。

在倫敦的一個風雨天，也許正如糖糖那自毀的欲望一般，Lora 帶著一把英國生存必備的英式長柄黑傘走出宿舍，想要走去海邊�；蛟S海邊的巨浪和風暴會把自己卷走，連帶著所有的憂慮和痛苦。如此，她就把放棄的“罪責”嫁禍了給了大自然，然后悄然地逃避在外物的裹挾之中。

然而出門沒走幾步，她的傘就被狂烈的風暴給吹斷了。渾身淋濕站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街道上，她覺得這一幕像是是憨豆先生或者倒霉熊里的搞笑情節(jié)，只能悻悻地返回宿舍。“先洗個澡吧�！彼�安慰自己。

沒有告訴父母，親友，曾經(jīng)的老師，又或許是恐懼他們對于這個決定茶余飯后的咀嚼，她在最快的時間里做出了退學的決定。Lora 很清楚自己在學業(yè)上需要什么樣的指導和幫助，而當確認自己無法在這里獲得這些幫助之后，她幾乎沒有任何地游移，就選擇終止這一切。

她還有一個絕佳的理由，英國的自費博士學費昂貴，一年大致的開銷會達到五十萬，一旦延畢，所要付出的經(jīng)濟成本就會成倍的增長。如果父母的這些積蓄只能換來痛苦和自學的掙扎，那么何必還要繼續(xù)這份不值當?shù)耐顿Y？

退休的申請成為了她在這所學校被回應(yīng)最快的請求，不再充當英國源源不斷的現(xiàn)金流之后，學校英國人前所未有的高效率通過了她退學的流程，并且立刻斷掉了她的校園網(wǎng)和宿舍權(quán)限。終于不用邊打工邊讀書了，放棄之后最初的感覺是解脫。

退學之后的第一個月，Lora 拿著本應(yīng)用作學費的錢在英國游山玩水，看芭蕾舞，歌劇，享受文化生活，度過了輕松快樂的幾個月。但是在一個夜晚，她打開電腦，看見曾經(jīng)博士研究計劃那個文檔，突然感到無比的遺憾：

原來，放棄終究是有關(guān)自己的事情，那一盞盞亮在通往未來的路上，寫著“你不配”的小紅燈，實際上也只是亮給自己而已。有關(guān)放棄最難的一課，并不是他人的不解甚至嘲弄，而是自己的釋懷。直到今天，Lora 也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早已真的釋懷于那些未完成的探索，釋懷于曾經(jīng)對于自己的研究充滿熱情的自己。

曾經(jīng)撰寫那篇研究計劃的時候，Lora 嘗嘗停下來出神地思考三個略微有些抽象的問題：

這三個問題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所有的沉思最后都引向了悲觀的結(jié)局。

后來當每一次遇到別人問出“你為什么退學？”這個問題，她總是淡然地回答道：

對于那些仍舊對學術(shù)研究懷著憧憬的同輩們，Lora的答案則一掃自己曾經(jīng)回答那三個問題時的悲觀，而是充滿了力量：

當糖糖和Lora聽聞最近復旦大學文藝學的在讀博士生宛同學自殺的消息時，曾經(jīng)一樣有著中文在讀博士身份的她們有著切身的痛感。當糖糖坐在亮堂的圖書館卻無法抵御窗外黑夜的重力，當Lora 決定在暴風雨中去往海邊任由風浪處置，她們所經(jīng)歷的也是類似的結(jié)束生命的沖動。

而她們幸存了下來，卻不由得思考，難道放棄的決定，比走向死亡還要難？宛若哈姆雷特持續(xù)的延宕，To quit or to die，成為了當下無數(shù)博士生難以抉擇的問題。

高中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要背誦那些著名的篇目：“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薄板浂�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辈荒芊艞壍挠栄詮拿總�人年幼時就刻在了基因里。放棄會被嘲笑，會被懲罰，會被視為平庸，會被指責為懦弱。當一個人想到放棄的時候，全世界的一切人事似乎都沖上來阻撓，面向放棄的未來不知道會有多少層堅實的厚障壁。

然而，是否吹盡狂沙之后，所剩的仍舊是無窮沙粒，鍥而不舍之后，金石仍舊不可洞穿呢？也許我們總是無法放棄完成這一切的可能性，無法放棄已經(jīng)付出的沉沒成本，無法克服過去已經(jīng)付出的損失厭惡。放棄就意味著以前的一切都只是一事無成，我們堅持啃食發(fā)霉的面包，不是因為它還能果腹，而是無法接受已經(jīng)吞咽下去的那部分變成了毒藥。

在經(jīng)歷了放棄學業(yè)的痛苦之后，糖糖有了新的體悟：

或許正如糖糖所說，說不定真正的危險反而在一個人堅持到自己的精神和身體都雙重崩潰，卻仍然沒有勇氣放棄的那條路上也未可知。人生沒有對照組，對每一種選擇所導致的可能性的未知讓我們恐懼每一個重大抉擇或許都會導致懸崖邊踩空這樣毀滅的結(jié)局，而不愿相信或許懸崖之下鋪著柔軟的墊子，可以溫柔地承接住我們。在一個所有人都恐懼從既定的軌道上脫軌的時代，放棄，比堅持更需要勇氣。

青年詩人伯竑橋在《魚鰭》中這樣寫道：

在無法堅持的地方，練習從容地放棄，或許才是這個時代我們每個人都需要重修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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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吳晨昕

編輯 | 錢琪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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