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xué)散步|【人文學(xué)講座紀要】樹才:譯詩之美
作者介紹
樹才:(1965— ),原名陳樹才,浙江奉化人。詩人,翻譯家。文學(xué)博士。1987年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法語系。1990-1994年在中國駐塞內(nèi)加爾使館任外交官,F(xiàn)就職于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大學(xué)期間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1999年與車前子、莫非一起提出并倡導(dǎo)“第三條道路寫作”。他把“第三條道路寫作”闡釋為“每一位詩人都有自己的路可走”。著有作品:詩集《單獨者》、《樹才詩選》、《節(jié)奏練習(xí)》、《心動》、《靈魂的兩面》等,隨筆集《窺》、《給孩子的12堂詩歌課》,譯詩集《勒韋爾迪詩選》、《夏爾詩選》、《博納富瓦詩選》、《希臘詩選》(與馬高明合譯)、《法國九人詩選》、《小王子》等。2005年獲首屆“徐志摩詩歌獎”。2011年獲首屆“中國桂冠詩歌翻譯獎”。2008年獲法國政府授予的“教育騎士勛章”。自2014年起,致力于“兒童詩歌寫作”教育。
譯詩之美
樹才
感謝四月把我約到這個寶地,來跟朋友們聊一聊翻譯的事情。我把它具體為“譯詩”。譯詩是一個名詞,也可以是一個動詞。譯出來的詩是譯詩。當你去翻譯一首詩,你在干什么?你在譯詩。
“譯詩之美”這個題目,實際上我在法語中把它翻譯成了“Mystère de la traduction(翻譯之神秘)”。我覺得這么譯反而能對應(yīng)“譯詩之美”。我對“翻譯”的理解,在這個標題的法文翻譯中已經(jīng)可以看出來了:我是把譯詩放到“翻譯”的范疇內(nèi)來考察的。譯詩是翻譯的一個高精尖的項目。
美,在我看來,這里真是充盈著美。剛才四月帶領(lǐng)我們,我們被院子里的美所包圍。時間正把春天翻譯成冬天,我們被這種過渡之美包圍了。我對這個美在翻譯里有更深的理解——它是一個難度,它是一種困難,而這種困難導(dǎo)致它像謎一樣——神秘。所以,我把“譯詩之美”的“美”用法文“神秘”來代替。
今天這個題目也涉及到了翻譯。翻譯不可能是同一個東西,它是一個東西向另一個東西的奇妙過渡,它是一個轉(zhuǎn)換,但它并沒有變成另一個東西,實質(zhì)上它還是同一個東西。從這里,我體會到一種特別的感受——悖論。這個悖論是我們在語言里面經(jīng)常遇到的。我們知道內(nèi)心有語言無法表達的東西,但越是難以表達的東西,我們越渴望表達,這就是整個寫作的秘密。而寫作的秘密也是翻譯的秘密。寫作的秘密,包含了既渴望被寫出而最終又無法被寫出的矛盾。翻譯其實也是一系列秘密和悖論的呈現(xiàn)。
我學(xué)法語是一個意外。為什么選擇了法語?那時我已經(jīng)讀過巴爾扎克的作品,是我們了不起的大翻譯家傅雷先生翻譯的。讀了巴爾扎克,你就不可能不對法國文學(xué)、對法蘭西飽滿的人性之美產(chǎn)生向往。
傅抱石《游山圖》
為什么會做起翻譯來?這也是一種偶然,一是因為狂熱的寫詩,二是因為學(xué)外語不可能不經(jīng)歷翻譯的過程。學(xué)外語的過程,差不多就是學(xué)翻譯的過程。一個人外語精通,但翻譯一點也沒做過,這不可能。從某種角度來說,一個人外語越精通,接觸時間越長,經(jīng)驗積累越多,他就越會是一個好的口頭譯者,或者筆頭譯者。外語水平如何,決定了一個人張口或者落筆的能力。
不知不覺,我就走上了翻譯詩歌的道路。它背后真正的動力,是我對詩歌的熱愛以及價值的認定。我自己寫詩,學(xué)了法語就翻譯起法語詩來。成為翻譯家的這個過程,我覺得是一種命運。
2000年,我調(diào)到中國社科院外文所,郭宏安老師把我推到了翻譯的場域。2003年,我有機會做博士論文。這也是外文所給我的一種迎接的方式。我的專業(yè)是世界文論,在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的范疇內(nèi)。我突然想起,南京大學(xué)的許鈞教授,曾掀起過一次社會上的翻譯比較討論,關(guān)于《紅與黑》。那個時候他鼓動我寫過一篇挺長的一篇文章,談詩歌翻譯:《不可能的可能--關(guān)于詩歌翻譯的幾點思考》。于是我決定,博士論文就研究詩歌翻譯這個老大難問題。
確實,我把“譯詩”理解成了某種“不可能的可能”。那篇文章后來收在許鈞主編的《翻譯思考錄》這本書里面。文章寫成后,我曾向法文界的教授們請教,其中就有我們北大的孟華老師,還有羅芃先生。羅芃先生很寬容,大約看到了我思考中星星般的閃光點。孟華老師一向認真,她在電話中批評我,說文章里到處都是無頭無尾的斷語,沒有交代清楚思想的來源,有一些說法讓人接受不了。比如,一首好詩是譯不壞的;一首詩譯好了得感謝作者,沒譯好全怪譯者;一首詩如果被翻譯,那不再取決于是誰寫的,而取決于是誰譯的。糅合這些想法,我做了一篇隨筆性的思考文字。雖然文章沒有得到孟華老師的贊賞,但她對我這個人還是喜歡的。她的話對我也是一個提醒,就是文章得寫清楚它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
傅抱石《赤壁賦圖》
這里有另一個原因。那文章本來挺長,后來為了發(fā)表之便,也為了行文更有力量,我就把一些“起承轉(zhuǎn)合”給去掉了,我覺得沒必要那么啰嗦。我對詩歌翻譯的一些基本思考,都來自1998年前后寫的那篇文章。在這個基礎(chǔ)上,后來寫成了博士論文。論文的雄心是把所有的詩歌翻譯問題都解決。一開始我覺得我有能力,梳理古今中外關(guān)于詩歌翻譯的說法,然后提煉出一種驚世駭俗的理念。這讓我想起維特根斯坦寫《邏輯哲學(xué)論》的雄心。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很快意識到,完成這個任務(wù)的過程是何等艱辛。
在中國,梁啟超變革政治的雄心失敗以后,安心研究佛經(jīng)翻譯。我覺得到現(xiàn)在為止,關(guān)于翻譯問題,最深入的探討并不是現(xiàn)代的文學(xué)翻譯,而是古代的佛經(jīng)翻譯。對佛禪有緣的人,經(jīng)常會把《心經(jīng)》一字不漏地記在腦子里,我們誰都沒想到,它會如此深刻的滲入到我們漢語的骨骼和血肉里面,漢語的表達方式也因此有了改變。
佛經(jīng)在翻譯的時候,上至皇帝,下至謄抄的人,都遵循一個非常嚴謹?shù)牟襟E,翻譯的步驟也分得非常細。偶爾皇帝親自也去譯場,參與文句的潤色,佛經(jīng)翻譯留下了非常豐富的成果。我把社科院的外文所也理解為唐朝時的譯場,因為外文所最初的主要任務(wù),就是翻譯毛澤東思想,還有馬克思、列寧等著作,翻譯的內(nèi)容全是偉大領(lǐng)袖的思想成果。歐洲對翻譯有深入的思考,但很可惜,我們只翻譯他們的文學(xué)作品,沒有翻譯大家對“翻譯”的思考成果。這些思考成果,應(yīng)該有一套書翻譯過來才好。一方面,要了解他們對翻譯的思考;另一方面,我們也要有能力回溯我們佛經(jīng)翻譯時期積累下來的對翻譯的思考。
我在郭宏安老師指導(dǎo)下做的博士論文,最終只討論了翻譯的一個小問題,就是法國大詩人阿波利奈爾的一首詩《米拉波橋》,在長達50多年的時間里,9種不同的漢語翻譯,我對它們做了一個細致的比較。這個比較,肯定得從對法語原文的理解細讀開始。九種不同的翻譯怎么比較?對我也是一個考驗。因為在這之前,關(guān)于文學(xué)翻譯,我們的爭論非常多,基本上是以拋出問題開始,以吵得面紅耳赤結(jié)束。在外文所,我曾親眼目睹兩位翻譯界老前輩,北大的許淵沖教授和已經(jīng)過世的既是詩人又是翻譯家的江楓先生。江楓翻譯的《雪萊詩選》,我上大學(xué)時經(jīng)常一個人躲在蚊帳里大聲朗讀,直到全身顫抖,把同宿舍的同學(xué)嚇著了,他們以為我得了精神病。許淵沖老師更不用講了,精通數(shù)門語言,而且敢把詩歌往英語、法語的方向譯,這是真正的實力。他們兩位都非常可敬,但可敬里又讓我覺得有一點可惜,因為兩個人坐在一起,這一個說我這一句譯絕了,那一個說我這才叫真正的創(chuàng)造,甚至勝過了原文。他們已經(jīng)是老人了,倒也覺得天真可愛。
傅抱石《將到西那亞火車中所見》
但我想,這不應(yīng)該是翻譯批評應(yīng)有的一種氛圍,這更多的是一種好玩,顯得意氣用事,類似性情表露。至少,就學(xué)術(shù)和批評而言,我覺得不應(yīng)該是這樣。古人講,黃婆賣瓜,你賣什么東西免不了要夸自己的東西,但也要知道自己的東西有哪方面缺漏。翻譯,你怎么翻都不可能是完美的。譯詩正是一種缺憾的藝術(shù)。它讓譯者在最神秘的詩的表達意義上意識到“缺撼”的必然。中國有浩如煙海的翻譯著作,有非常了不起的翻譯家,但獨缺關(guān)于翻譯的批評,關(guān)于“翻譯之美”,關(guān)于“怎么看待譯文的成敗”,我們一直都欠缺那種平和,互相尊重的探討心態(tài),而是習(xí)慣于做價值判斷,以己之長,攻彼之短,甚至用自己的翻譯去否定別人的翻譯,而不愿把翻譯的過程耐心地展露出來。實際上,我們不能只在乎翻譯的結(jié)果,而不去關(guān)注翻譯的過程。所以我在比較《米拉波橋》九種不同譯文的時候,我就反復(fù)要求自己克制,不去斷言譯文的好與不好(我們在生活中的最大缺陷就是,忍不住要發(fā)表見解,評判好壞)。我要求自己去思考,這個譯文為什么是這樣?那個譯文為什么又是那樣?你得去追究是誰翻譯的?什么時候翻譯的?為什么翻譯?他翻譯時出于怎樣的動機?他想給誰翻譯?……我覺得,翻譯批評不應(yīng)該只是比較“誰翻譯得好,誰翻譯得不好?”這樣的問題。我們積累了這么多翻譯成果,為什么不去建設(shè)一個批評的空間?難道所有這些翻譯的東西只要一個簡單粗暴的好壞結(jié)論就夠了嗎?于是我?guī)е@種思考做了這樣一篇博士論文。
借這個機會,我也是想向大家報告一下,我在論文中為“譯詩”提煉出了一個理論,就是“再生”!霸偕币彩俏乃噺(fù)興的意思,文藝復(fù)興這個詞在法語里就是“Renaissance”, 當然也是耶穌復(fù)活的意思!霸偕边讓我想起一句意大利諺語:翻譯即背叛。意大利原文是押韻的,譯成法語(Traduire Trahir )也是押韻的,但譯成中文就押不上韻了。所以說,一談翻譯,人就進入矛盾。但我覺得,翻譯的真實不應(yīng)該止于Traduire Trahir, 還可以再把它推進一步。我找到了一個押韻的詞,把它發(fā)展成“翻譯即背叛即再生”(Traduire Trahir Reproduire)。法語里加上的這個Reproduire,就是“再生”。
關(guān)于“再生”理論,我有三層意思:第一層,從文學(xué)生產(chǎn)的角度講,它是“文本的再生產(chǎn)”。一首詩就是一個文本,翻譯“生產(chǎn)”了另一個文本:譯詩。所有的文學(xué)作品都可以稱之為一種文本。從純粹的物質(zhì)生產(chǎn)的角度來看,翻譯就是“生產(chǎn)”文本的一種方式。比如,法語文本《Notre Dame de Paris》,我們把它翻譯成漢語,就生產(chǎn)了另一個漢語文本《巴黎圣母院》,這實際上是從平移的角度,就是文字的轉(zhuǎn)移,從一個文本過渡為另外一個文本,這中間中性的講就是一個“生產(chǎn)”,所以“再生”的第一層意思是指文本的物質(zhì)性形態(tài)上生產(chǎn)。翻譯就是生產(chǎn)。所以我們做翻譯的時候其實就是在生產(chǎn),不是在重復(fù),想重復(fù)是不可能的,時間不允許你重復(fù)。你的個性和所有的缺陷,以及所有的天才都不允許重復(fù),你所認為的生產(chǎn),有時候只不過是生產(chǎn)錯誤。但是生產(chǎn)錯誤也是生產(chǎn)的一種樣態(tài)。
傅抱石《千山》
第二層意思,是“生命的再生成”。我把一個文本,尤其是一首詩看作是一個生命,因為一首詩的生命就是“生成”的,是語言和生命的相遇。四月作為詩人知道,一首詩的緣起和它最終的生成,可以說是人間創(chuàng)造里面最復(fù)雜的一個過程。既然一首詩是一個生命,要把一個生命變成另一個生命談何容易?因為生命是沒有辦法生產(chǎn)的。首先,它一定得經(jīng)過生命的中介,這個中介是誰?就是譯者。我前所未有地重視“譯者”的位置和作用。不僅要重視原文,也要重視譯文,但最值得重視的,是使原文變成譯文的這個操作者:譯者。我是一個特別想擺脫“原文決定論”的人。原文是給定,它已經(jīng)在那兒了,在翻譯中它再也決定不了什么。原文只是不斷地召喚譯者。什么樣的譯者就“生產(chǎn)”什么樣的譯文,從某種角度上這是顯而易見的。但在很多翻譯經(jīng)驗談里,人們輕易就跳過了這一環(huán)節(jié),這讓我大為吃驚。我覺得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如果你想展示一個文本被翻譯出來的整個過程,就必須把譯者放到最重要的位置上去考察。一個生命(一首詩)變成另一個生命之所以可能,正是因為中間途經(jīng)了一個生命。這個生命,如果他有天分,他有耐心,他有創(chuàng)造力,一首詩從一個生命變成另一個生命才是可能的。如果那個中介者的生命不投入,也不投入自己的激情,不投入自己的氣息,那么,一首詩的生命是斷然不可能變成另一個生命的。這就是為什么絕大多數(shù)譯詩只是一個可讀的語言碎片,而不是一個完整的生命文本。因為很多譯者,尤其是詩歌譯者,普遍的心態(tài)是覺得有人會對照原文去讀,所以盡量貼著原文翻譯,因為擔心別人指出自己翻譯的文本哪里理解錯了。但實際上,在詩歌翻譯里面,法國大詩人博納富瓦沒這么極端,但阿拉伯大詩人阿多尼斯比較極端,他認為,翻譯詩歌,就不要從“忠實的角度”來談忠實了,最好從“背叛的角度”來考察:譯文是怎么“背叛”原文的。Fidélité (忠實)這個詞,在我的詩歌翻譯思考里面已經(jīng)把它扔掉了。因為在法語的用法里,fidélité 后面總是會跟著一個介詞à, 你說fidèle, 人們馬上會問à qui ou à quoi?(忠實于誰?或忠實于什么?)當然,我們這樣思考也有一點極端。翻譯,畢竟有一個源頭的東西在,原文還是內(nèi)在制約著任何一種譯文,否則,就有超出“翻譯”的本義之嫌了。但是,從生命神秘的意義上來說,“忠實”一詞解釋不了詩歌翻譯的秘密,詩歌翻譯更多地是一種忠實意義上的“背叛”,或者背叛意義上的“忠實”。瞧,我又把它組合成了一個悖論。這已經(jīng)不是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那種忠實,或者原文決定論的那種忠實,而是把譯文的生命敞開給新的讀者,敞開給另外一種語言。所以我認為,“再生”的第二層意思也是最重要的意思,即一首詩的語言生命的再生(復(fù)活)。
第三層意思,“譯文的再生長”。這是指,一個文本一旦被翻譯出來了,在另外一個語言里,這個語言就依托在它的一種文化里了。譯文發(fā)表出來后,它有一個接受的問題。從文本的接受過程來看,也是從接受美學(xué)的視角來看,我覺得,這個“再生”是為了指明:一個文本被翻譯到另一種語言里時,它的生命力如何,既不是原文的作者說了算,也不是譯文的譯者說了算,而是“讀者”說了算,是那個接受的文化說了算。這個層面也特別值得研究。有時候,原文的一個詞理解錯了,于是譯錯了,但我們已經(jīng)從譯文中接受了,久而久之,我們也只能在接受的文化里把它接受下來。有一首著名的詩,是關(guān)于愛情和革命的,譯者是我的浙江老鄉(xiāng),詩人、革命者殷夫。就是匈牙利大詩人裴多菲的那首詩: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這是一首很好的五言詩。盡管是譯文,但這首詩譯得這么好,完全是呼應(yīng)了忠實的背叛和背叛的忠實這一悖論。也只有殷夫能譯成這樣,這樣一個熱血沸騰的青年詩人,而且很符合他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他認為愛情和自由就是這樣一種關(guān)系。但如果從忠實的角度上探討,那值得商榷的東西就多了。專家貢獻了“忠實”的譯文,但我讀后很快就忘了。還是殷夫那閃閃發(fā)光的譯文扎根在我的記憶深處?梢姡皇自娨钦娴淖g好了,它在另一個語言里就會變成一個創(chuàng)造,但是,這個創(chuàng)造有來源,這個來源也并非不可移動,它不需要字對字,句對句,音節(jié)對音節(jié),但它必須在血緣上呼應(yīng)來源。
傅抱石《云山在望》
以上就是我對“再生”有這樣三個層面的解釋,也是我在博士論文的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性的東西。我呼吁對翻譯展開批評,建立起對“譯詩批評”的一種自覺。我主要是探討詩歌翻譯中的批評意識,第一要拋開“原文決定論”,至少同它保持一段距離,但是,也不見得因此就去認定“譯者決定論”,而是應(yīng)該把“原文、譯者、譯文”這三者理解為一種互動、互生、互長的“三角關(guān)系”。原來的認知上只是把“原文和譯文”理解為一種平行關(guān)系,像一條河的兩岸,現(xiàn)在,我們把這種單調(diào)的既平行又對立的關(guān)系變成一種豐富的“原文、譯者和譯文”的三角關(guān)系,三角關(guān)系特別豐富多彩,生活中也是這樣。如果引入讀者這一維度,那么就是一種四角關(guān)系:原文、譯者、譯文和讀者。四角關(guān)系有時候很平衡,這樣平衡的四角關(guān)系就變得很難打破。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原文、譯者、譯文”之間的三角關(guān)系。從這里面去考察它們的動態(tài)變化,考察它們的百變之變,考察它們的不變之百變。
下面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這些年衍生出來的一些思考,尤其是結(jié)合我們的百年新詩,來談一點思考。
第一,譯詩是可能的嗎?這是我問自己的一個問題,也涉及到一個我們最常爭論的問題,就是詩歌文本的可譯性和不可譯性問題。我覺得,可譯和不可譯,不能是一對平行的矛盾。就是說,你不能把可譯和不可譯當成兩個分量一樣的東西。因為如果認定詩不可譯,那么關(guān)于可譯的討論余地就沒有了。所以我覺得,可譯是討論不可譯的一個前提。無論什么文本,尤其是一首詩,只要它是可理解的,它的可譯性一定要大于不可譯性。從這個意義上講,可理解性也就是可譯性。也就是說,可譯性應(yīng)該包含著不可譯性。即使不可譯的作品,也只有被翻譯出來了,才能得出這樣的觀察性結(jié)論。而這個不可譯,也從來不是完整的、絕對的,因為它可以因人而異。歷史上,譯詩的海量存在已經(jīng)有力地駁斥了詩歌的不可譯。不可譯,只是強調(diào)了翻譯的難度,以及這個難度的難中之難。它實際上不是指不可譯,而是說一首詩太難譯了,每個人去翻譯它時只會覺得沮喪。但是,常常是,越是認為詩不可譯的人,越是能真正譯出詩的人。有一次,我?guī)?nèi)蒙古電視臺的朋友去訪談《世界文學(xué)》的老主編高莽先生。訪談結(jié)束后,他就跟我說,樹才你現(xiàn)在勤奮地譯詩,我現(xiàn)在老了,但是我的結(jié)論是:詩是不可譯的。我說高莽老師,我當然贊同你這個話,因為我明白他說的意思。我當然還得翻譯詩歌。實際上,那一天他的話刺激了我,后來我一直思考這個問題,F(xiàn)在我覺得,可譯和不可譯不是一對分量相同的矛盾,而是一個包含和被包含的關(guān)系,可譯的范疇要遠遠大于不譯,不可譯只是一種邊界的意識。這個“不可譯”,從某種程度上說,就好像說,生命可活嗎?但我們都還活著,而且每個人都試圖在可憐的活命里尋求個人的意義。我通過這樣一個思考來理解:可譯包含了不可譯,可譯大于不可譯。不可譯不是真的不可譯,而是太難了!所以譯詩這個事業(yè),可以說是九死一生,成功了,別人贊美你,你會覺得你的勞作和內(nèi)心被別人理解,但人家如果不喜歡,你可以回復(fù)一句,其實我都不喜歡(因為知道其中之難,其中之缺撼)。這其實沒什么。譯詩就是不完美,但它也揭示了不可譯的詩的完美性。有哪一個美是完美的呢?我覺得,完美的美恰恰是不美的,因為它不存在。我一邊講座,一邊也在思考。我覺得,翻譯之美恰恰是因為它的不完美,但又是因為在它的不完美里面人類試圖再創(chuàng)造一個新東西,那種最艱苦的努力,卻是一種完美,這種努力包含了創(chuàng)造、個性,包含了一個東西變成另一個新的東西的“再生”渴望。可譯和不可譯,在我的腦子里已經(jīng)不再是一對矛盾。詩只能是可譯的,如果它不可譯,那就不會有世界上這些譯詩。
傅抱石《載舟賞梅圖》
第二,翻譯的意義是什么。我們翻譯一個文本,看上去是純粹語言層面的東西。實際上,翻譯也確實是語言層面的東西。從打開第一頁看到文本的第一個字,一直到最后一行,就是這樣的。譯成后,讓它到《世界文學(xué)》去發(fā)表,讓它變成出版社的一本書,它從頭到腳都是一個語言的工作,只不過它把語言給跨出去了。它是英語和法語,英語和俄語,英語和德語之間的關(guān)系。但同一種語言里面,拉丁語和法語之間,我們的古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之間,也出現(xiàn)了翻譯,也就是說,語言本身的動蕩變化,也引起了翻譯的需要。這種翻譯是指同一種語言已經(jīng)從內(nèi)部裂變成了兩種形態(tài),以至于后來的人不經(jīng)過翻譯就不能完全理解。我想象,以后我們最偉大的翻譯家,不再是來自外語的翻譯家,而是來自古代文言文的現(xiàn)代翻譯家。很難想象,以后的孩子還會精通文言文,文言文正在變成了另外一種拉丁文。那么古漢語也就變成了一個亟待翻譯的語言。翻譯看上去是一個特別語言的工作。但語言是什么?語言由詞語構(gòu)成,而詞語是物質(zhì)性的,這迫使我去思考,如果我翻譯的是一首詩,我難道僅僅需要翻譯語言嗎?這些語言,除了它本身的意思,它還向我暗示了什么?它通過形象還向我象征或隱喻了什么?這也許是更難的部分,也就是語言里面的非語言部分,語言里面的精神部分。
我覺得,所有能被稱之為語言創(chuàng)造的東西,都是既使用了語言本身的物質(zhì)性,同時又通過對語言的妙用從內(nèi)部克服了語言自身的物質(zhì)性,從而上升為某種具有精神意義的詞語成果,這樣它才能成為一個作品。一首詩正好是這樣一個作品。對一首詩,如果從頭到腳關(guān)注語言層面,怎么關(guān)注都不過分。但如果你沒有能量去突破這個語言本身的邊界,去克服語言本身具有知悉自己生命力量的物質(zhì)性,那么這首詩在生命的層面上再上升是很困難的,甚至不可能的。這讓我想起本雅明的著名文章《譯者的任務(wù)》。我們要理解這篇極端困難的文章,因為所有從事翻譯研究和翻譯勞作的人,都繞不過本雅明這篇文章。當然,這個《譯者的任務(wù)》已經(jīng)被翻譯成漢語(成了漢語文本了)。法語譯本和漢語譯本,我進行過一番比較,我自己覺得誰也不能聲稱自己完全讀懂了這本著作,也許沒有一個譯者能完全讀懂它。它是本雅明1923年寫的,而且有一個特殊背景,他當時翻譯了現(xiàn)代詩,是開山鼻祖式的人物。本雅明翻譯法國偉大詩人波德萊爾的詩集《惡之花》之后,寫了這么一篇譯序。他不是專門寫一篇論文,去規(guī)定“譯者的任務(wù)”。本雅明是有神學(xué)背景的。他借這個文章,實際上不光討論了他自己的翻譯,更討論了他的一種神學(xué)理想。所以開始讀時,我覺得特別形而上,尤其是他提出的純語言,因為像瓦雷里提出的“純詩”,最后他自己都相信這是不可能的。但本雅明意義上的“純語言”是什么,按照陳永國的中文譯文:“同一事物不可能由一種語言來表達,這種借助各種語言間相互補充構(gòu)成的總體,即純語言”。首先,它講的是同一種事物,我們所有的語言都是為了表達事物,詞與物,所有的表達都是為了揭示詞與物之間的關(guān)系,同一命題不可能用一種語言表達。也就是說,用一種語言表達的那個事物(在這個地球上據(jù)說有七八千種語言),一種語言的表達是不飽滿,不完美的。借助各種語言之間的表達就是指翻譯,這種借助各種語言的相互補充,就是對翻譯的另外一種解釋。我覺得它描述了:一是,所有的語言表達這個物是統(tǒng)一的,比如在美國是石頭,在法國是石頭,在中國也是石頭,但是,我們用不同的詞去表達它時,不同的語言也有所不同。你不能說漢語里的“石頭”,就比英語里的“石頭”在語言上更美,這是不可能的。
一個事物遇到不同的語言,它就有再被命名的可能。那么各種不同的命名,最后通過翻譯形成一種總體上的互相補充,被稱之為純語言。它不是我們簡單理解的,只是對某種語言狀態(tài)的命名。我覺得它揭示了人類的生命存在,包括最高的神,西方的上帝和東方的菩薩,還有真主阿拉,都需要翻譯語言間的人類勞作。
本雅明的這篇文章非常高超,仔細閱讀,我發(fā)現(xiàn)他實際上向從事語言勞作的人提出了精神的訴求,因為他的背景是神學(xué)。一個人如果不是在一個神的框架下,在神的創(chuàng)造意義的框架下去工作,那這個工作注定是一個物質(zhì)層面的工作,是沒有根本的意義的。我是從這個層面去理解的。那么在他之后所有研究翻譯問題的,都是主要圍繞物質(zhì)層面、語言層面,而不是在精神層面。當然,一首詩里面語言就是精神,精神就是通過語言來顯身。一首詩就是有一個語言的身體。但是如果光是一個語言的身體,再美最后也只能淪落為一種修辭。自由體詩在語言身體上是不完美的,但在對自由精神的追求上很美,在精神上比以前有這樣那樣限制的詩體要美。有這樣那樣限制的詩體已經(jīng)抵達了完美,最后只好走下坡路。我覺得唐詩宋詞的命運,也是亞歷山大體的命運,也是所有的英語、法語、德語里押韻詩的命運,所以古詩變成現(xiàn)代詩,不是什么必要或不必要,而是在那個歷史節(jié)點上,自由精神再一次占據(jù)了胡適他們那一代人的心靈。他已經(jīng)精通了原來的武器(文言文的古體詩),為什么還要拋掉它?就是為了呼應(yīng)新時代的自由精神,因為他要造就一個新的社會,造就一個新的民族,他看到自己的民族的貧弱,為了使它變得強大,他一定要換血。魯迅就是把翻譯理解為“輸血”,把外面的血輸進來,把古老漢語的肌體換一換。魯迅那一代人把翻譯當成了救命稻草。確實,我們的國家也是被翻譯救的,我們的詩歌也是被翻譯救的。這是我對本雅明《譯者的任務(wù)》的一種思考。
傅抱石《瀟瀟暮雨》
第三,中國的百年新詩。中國的百年新詩,我們自認為是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似乎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大師。甚至1999年在北京還發(fā)生了“大師之間”的爭論。實際上,這些大師在我看來,跟法國、英國、西班牙、俄羅斯的大詩人相比,他們頂多算二流詩人。在我們中國,這叫“蜀中無大將”。我們的新詩是從貧弱中“奮起”的,當年胡適從美國留學(xué)回來,倡導(dǎo)白話詩的激情來源,是因為在美國讀了龐德、愛略特的意象詩,而意象詩的真正來源,恰恰是對唐詩的翻譯和想象。他們把對唐詩的美的理解濃縮成中國人對意象的建構(gòu)和暗示能力。正是意象構(gòu)成了詩歌,在詩中生成了深邃有力的隱喻。美國詩歌后來幸虧延伸了更自由的惠特曼的本土線路,并沒有繼承像愛略特這樣一條歐洲路線。在當時的中國,是因為“引進西方”和“擺脫貧弱”的政治愿望而導(dǎo)致了文學(xué)革命,F(xiàn)在應(yīng)該反思文學(xué)革命的偏激和實用,尤其是對漢語的簡化,我們太急于求成,而且只把希望寄托在翻譯這件事情上,而不是自己的血液自我更新。當時,翻譯也只翻譯對自己有用的東西。當時提出文學(xué)為人生,這當然是對的。但是有一些文學(xué),它是為更廣義的人類,永恒的人生。你們可以比較一下魯迅對翻譯的態(tài)度和他哥哥周作人對翻譯的態(tài)度,就可以看出他們是對立的,但是主流的肯定是魯迅。當然,周作人跟魯迅的性情也不相同。魯迅痛心疾首,天天想著“輸血”,周作人的性情是在日本養(yǎng)成的,欣賞雅致的美,相比較于當時國家的亂和人民的弱,他覺得還是自己院子里的陽光、樹影這些東西更美。周作人對待翻譯的態(tài)度是清醒的。他沒有被一個更大的社會沖動,或者一種政治文化沖動所帶走。他一輩子做的翻譯,基本上是從自己的性情出發(fā),忠實于自己的性情和審美趣味。百年新詩說來也怪,第一首詩就是翻譯。胡適1917年2月在《新青年》發(fā)表的8首詩,被認為是新詩的起源。1919年,他翻譯了一位叫薩拉·蒂斯代爾的美國女詩人的詩《關(guān)不住了》。這首詩就是翻譯。這首詩有三節(jié),胡適自己對第三節(jié)感到很滿意,第三節(jié)恰恰符合“背叛的忠實”和“忠實的背叛”這個悖論。當一個詩人翻譯一首詩自己覺得非常滿意的時候,他一定是把他自己寫作的困難通過翻譯得到了某種解決。胡適的困難恰恰是在《關(guān)不住了》這首譯詩里得到了一種解決。他自己在序言里說,《關(guān)不住了》是我探索新詩寫作以來真正讓自己滿意的一首詩,他甚至視其為“新詩的紀元”。今年是新詩誕生一百年,全國各地都在慶祝和紀念,因為我們把“新詩百年”理解為是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一個重要精神環(huán)節(jié)。實際上,新詩的起源以及新詩的成立,是輸血的結(jié)果,是翻譯的結(jié)果。我對新詩的一種思考:新詩起源之日,就是翻譯詩大行其道之時。關(guān)于新詩的起源,當然有來自中國文言詩體自身的成熟壓力和突破愿望,也許還有其它形而上的原因,但一個找得出來的證據(jù),也是胡適自己認定的證據(jù),就是《關(guān)不住了》這首詩,而且《關(guān)不住了》頭兩節(jié)完全是翻譯,第三節(jié)才有了變化,他自己也最滿意。新詩其實也是“關(guān)不住了”的一個產(chǎn)物。這個題目很有意思。這首詩,他翻譯得很自然,因為我們讀出它時,沒有任何拗口之處。這個恰恰是當年胡適的追求,口語入詩,追求的就是一個生活的真實感和生命的現(xiàn)場感。沒有什么比口語更自然的語言,因為不能成為口語,你就說不出口,能隨口說出的東西,必然有一種自然的口吻,它的節(jié)奏也是自然形成的。當然,口語也有口語的缺陷。在法語里,口頭語言和筆頭語言就分得相當清楚,這也是法語難學(xué)之處。法語是語法規(guī)則特別細致的一種語言。這是法語的特點。胡適的這首詩,證明了翻譯給我們新詩起源帶來的異乎尋常的作用,一直到現(xiàn)在,翻譯仍然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但是,我們對詩歌翻譯缺少一種有學(xué)理、有深度的批評,我希望我們以后做一些這方面的思考。
傅抱石《觀瀑布圖》
第四,什么是原意。當然,原意是一個詞,更是我們對被翻譯的文本(可以具體到每一個詞)所含意義的一種想象。原意,主要針對原文而言。但實際上,原意既是文本上下文中的真實存在,更是無法通過譯文具體指認的想象之物。在譯文中,“原意”其實不存在。一個原意意義上的“原意”從來都不存在。因為一個文本,一旦寫就,連作者都忘了“原意”從何而來和本質(zhì)是什么,因為寫作本身是充滿不確定性的,是一種語言的勞作過程,夾雜著作者寫作的那個時間狀態(tài)中的情緒、感情和心靈。寫詩不是遣詞造句,恰恰相反,詩人被語言驅(qū)動,所以說,現(xiàn)代詩不是寫成的,而是生成的,它是意思、意義、聲音、意象、隱喻、象征的混合體。這個道理,拉康已經(jīng)很好地揭示出來,語言有一種無意識、潛意識的結(jié)構(gòu),他指的就是語言不是人類能控制之物。人類在很大層面上恰恰是被語言驅(qū)使。那么原意(一個詞的原意),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把它理解為是對這個詞的“理解”。我們讀一個文本,我們試圖理解它,理解是困難的,但理解也是非常美的:理解的剎那,內(nèi)心豁然開朗,真的很美。所以法語里有一種說法:什么是理解?理解就是愛了一點點。你說你理解我,你就是愛了我一點點。你們瞧,理解是在愛的層面上運用的,所以理解是難的!我用理解這個詞來考察翻譯:翻譯不光是語言再表達的藝術(shù),更重要的是一個理解的藝術(shù)。我們在理解的框架下來關(guān)照“原意”這個詞,就能清晰地看到,“原意”只是一個詞,一個從來沒有真正在翻譯現(xiàn)場顯身的詞,因為它已經(jīng)離開了感覺發(fā)生的最初現(xiàn)場,它是一個二手的東西,千萬不要迷信“原意”。有人說我抓住了一個詞的原意,其實他頂多抓住了他的那一點理解,他怎么就敢聲稱他抓住了它的原意。在一首詩中,一個隱喻,一個形象的原意,它既不被作者所獨占,更不被被任何一個譯者所獨占,如果說有“原意”,這個“原意”也是指“理解到的那個東西”。原意,說到底,就是譯者在理解努力中對“所理解的詞”最后在譯文的“再寫出形態(tài)”中達成的一種理解關(guān)系。有人理解了,也譯出來了,有人不理解,自然也就譯不出,也有人似乎理解了,但他還是譯不出來,也有人以為理解了,但一旦譯出來,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沒理解,甚至理解反了。所以“原意”這個詞,尤其有人把它當成一根棍子打別人的時候,就要更加警惕!霸狻笔且粋動態(tài)的東西!霸狻本褪亲g者對原文建立的理解關(guān)系,而且這個理解關(guān)系一直是動態(tài)的,所以20歲讀一首詩和40歲讀一首詩和60歲讀一首詩,可能領(lǐng)會的東西就不一樣。
傅抱石《春風(fēng)楊柳萬千條》
百年詩歌翻譯積累的東西,已經(jīng)是浩如煙海,足以形成一種“翻譯詩歌”。是該做爬梳、整理、判別工作的時候了?上]有人做。最近幾年,我們出于自己可憐的自傲,真的是“自己的兒子自己疼”。我們已經(jīng)出版了百年新詩洋洋幾十卷選集,但很遺憾,很少有懂得翻譯重要性的詩歌批評家。人們沒能從“翻譯的視角”去理解百年新詩的源起、轉(zhuǎn)折和其中奧妙。人們只看到中國詩人寫出來的那一部分,而沒有看到翻譯出來的那一部分,更沒有看到翻譯出來的那一部分是怎樣鬼使神差地“決定了”寫出來的那一部分。我們只把寫出來的東西當作一種原創(chuàng)加以推廣,加以經(jīng)典化,這實際上是一種短視,也是一種視野的欠缺。因為你沒有從翻譯的維度去理解,新詩的起源就解釋不了。胡適為什么說《關(guān)不住了》是他“新詩的紀元”?這句話值得我們深思。更何況,我們還有作為詩人的穆旦,作為翻譯家的查良錚,他是怎么一體兩面?還有作為詩人、翻譯家的戴望舒,他是怎樣把“寫作”和“翻譯”互相交織在一起的?可以說,沒有翻譯的維度,中國20世紀初所謂的原創(chuàng)新詩就解釋不了,甚至不能成立。所以,百年新詩,只總結(jié)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就是不夠的。越是突出這一部分,其實新詩的真實面目就越容易被遮蔽。我們已經(jīng)達到了某種沾沾自喜的地步,這很危險,容易裹足不前。
從某種角度來說,當代新詩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缺少對自由精神的追求和對語言技藝的探索。當然要看重原創(chuàng),但一個精通外語的詩人,一個從事翻譯的詩人,他會更好地體悟所謂的原創(chuàng),翻譯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或者是作者和譯者的一種共同創(chuàng)造。當我們只在乎自己寫的那一點東西的時候,我們會不知道我們是被所讀的東西所涵養(yǎng)的。翻譯揭示了互文的重要性。所有的文本實際上都是互文的。翻譯就是互文,互相聯(lián)系,互相啟發(fā),最后互相促成。這是人類語言之間極其復(fù)雜的一種理解關(guān)系。
我覺得翻譯是一種旅行,更多地不是向著過去,而是向著未來。這符合詩歌本身的本意。詩歌所有擬古的東西,我都覺得缺少一種新的活力,一棵樹再老,它得有下一個春天,這棵樹才是復(fù)活的,如果沒有下一個春天,你贊美這棵樹就變得沒有意義,所以,冬天的存在恰恰是因為它在準備下一個春天準備,翻譯也是這樣的一種準備。翻譯,既不必自夸,也不能自閉。我敢預(yù)言,未來的許多詩人或小說家都會有雙語的能力,甚至是多語,在法國我已經(jīng)看到這一點,很多作家,很多詩人,同詩是翻譯家。我覺得一個詩人對語言多敞開一點,總是一件好事,而不是壞事,因為它拓寬你理解的邊界。所以我覺得,翻譯的重要也是它的美的重要,因為美本身是重要的,所以重要的東西也是美的,甚至不完美的東西也是美的,只要它包含了人類頑強的創(chuàng)造激情。創(chuàng)造的愿望就體現(xiàn)這種自由精神的美。一個詩人理應(yīng)活出自己生命的鮮活和自由。
我就講到這兒。謝謝大家!
2018年11月10日
北京大學(xué)燕南園五十六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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