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張曼菱 |“流光容易把人拋”:李政道與西南聯(lián)大的時光流轉
《聆聽:西南聯(lián)大訪談錄》《回望:西南聯(lián)大沉思錄》近期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為西南聯(lián)大研究學者、作家張曼菱女士推出的重磅新作。張曼菱女士歷經二十年,采訪了二百多位西南聯(lián)大師生及相關人物,包括費孝通、陳省身、朱光亞、楊振寧、李政道等著名學者和科學家,對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重要歷史人物進行了全方位解讀,積累了珍貴的第一手視頻和文字資料。搜狐文化特約本書作者張曼菱,回顧了本書的創(chuàng)作歷程和采訪時的一些細節(jié)和感人故事。

搜狐文化:您在專訪中曾和李政道先生談論過“時間”的概念,如何理解李先生談到的“流光容易把人拋”?
張曼菱:李先生身上有很重的江南氣息,溫和、清新。那天他穿了一件丁香色的襯衣,與他念的這首詞很搭。蔣捷這首詞抒發(fā)了歸鄉(xiāng)之思:風又飄飄,雨又瀟瀟。何日歸家洗客袍?

李政道與張曼菱
李政道獨挑出一個“拋”字,其實蘊含著他對祖國的思念。在季節(jié)的變換中,他想到的是家鄉(xiāng)的景色: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那一次回國,他是攜帶愛妻的骨灰,要去蘇州的李家墓園安葬的。所以這一個“拋”字,也隱含著他離情別緒的嘆息。
李先生一向有將科學與中國人文結合起來研究的想法。例如他在科學館講,中國的“九重天”其實在人類對宇宙的認識上是有依據(jù)的。講到“流光”,他強調,古人早已經意識到時間是變化的,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化著。他認為用“流光”,比其他的什么“光陰”都要恰當。
我去過北大給先生準備的住所,在燕南園,里面有陳岱孫先生的雕像。李政道來看過,交代學校不要移動陳先生的雕像,他說:“陳先生是我的先生!
但他終究沒有回來,他為我題寫過“西南聯(lián)大臺灣行”,是在反復練習后才寫成的。他那時候身體已經衰弱了。他的助理告訴我,李先生回去后一直生病,“不想回來為大家添麻煩”。
而今先生走了,“流光容易把人拋”,這也是他對我這個后生晚輩的警示吧。
先生將回到他的蘇州,可以“歸家洗客袍”了。
搜狐文化:任繼愈先生曾經送您兩枚不同時期的西南聯(lián)大校徽,能談談這兩枚校徽的具體寓意么?
張曼菱: “昨晚接到你的電話,我把它們找出來了。就等著今天你來,送給你。因為你對西南聯(lián)大的感情最深!
先生抓起我的手,將兩枚;辗胚M我的手心。周圍的人都看呆了。

任繼俞與張曼菱
兩枚;,一枚是學生章,一枚是教員章。先生與西南聯(lián)大相伴九年,青春與韶華都付出在這里了。

聯(lián)大;
先生翻過;盏谋趁,讓我們看到上面有編號。這個號碼是對應學校檔案的。
現(xiàn)場有人說:“這是先生生命的一部分!
先生說,“特殊時期”的時候,幸好放在一個筆筒里,得以保存。
據(jù)我所知,很多學長的;张c畢業(yè)證書,都在那個時候被毀了。
先生在贈校徽次日,寫了手札給我,將西南聯(lián)大直接與五四運動聯(lián)系起來。
任先生是引導我把握西南聯(lián)大精髓的人,他談的故事都是有歷史深意的。在先生這兒我很自由,仿佛又遨游在老北大那種文史哲不分家的精神境界。
先生叮囑我:“到北京就上家里來,你自己來!
我們的話題已經放開,尤其是討論當下的文化狀況與道德危機。
任先生說:“我們有緣,是深緣。”
他的公子任重說:“你每次來,他都特別高興。他喜歡跟你談話!
紀錄片《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熱播后,先生寫了觀后感,讓他的助理發(fā)到我郵箱。先生說:“你自己看,不發(fā)表。” 但先生過世后,我還是將它收編入書了,以饗讀者。
我曾問:“先生,我可不可以算是您的弟子?”
先生說:“入室弟子!
在西南聯(lián)大歷史搶救過程中,我遭遇到一次重大挫折,先生堅定不移地支持我。
在我眼疾嚴重時,先生說:“一定會好的,你做了很多好事。”
那時候,先生給我寄國圖的賀年片,把字寫得很大。
在我策劃去采訪臺灣健在的西南聯(lián)大學人的過程中,先生鼓勵我:“一定可以成行的,現(xiàn)在需要這樣做,還愁找不到合適的人呢!
我父親過世后,我寫了《中國布衣》,追述我的精神源泉。先生把《中國布衣》交給國圖,說:“值得收藏。”
我有一種感應,先生已經成為我的一個依托,一個溫暖與力量的支點。
任先生身上有著我追尋已久的“學魂”,即:學人的品性與擔當。
先生猶重“氣節(jié)”,他深愛這塊土地,欣賞底層人民的文化與性格,在國難之時毅然選擇中國哲學史作為終身研究。于名利之前,他卻步;于磨難之中,信心堅定。
先生送給我他的兩枚西南聯(lián)大;,蘊含一種“學脈傳承”之意。
他深信中國的文化高潮一定會到來,故放棄個人寫作,而甘心做“鋪路”的編纂工作。這一點對我的影響很大,在民族的巍峨歷史面前,我也甘當一磚一石。
搜狐文化:您在書中詳細講述了劉文典先生批評學生“亂翻書”的習慣,而且您的父親也多次談起過劉文典,在您的記憶中還有哪些劉文典先生的趣事印象比較深?
張曼菱:現(xiàn)在流傳的劉文典的趣事,太傾向于娛樂,而忽略了他嚴肅的精神內涵。所以,劉文典是被“矮化”了的。作為歷史的整理者與研究者,我以為要還原他的本質。

劉文典
他最有名的一句話是:“大學不是衙門。”因此,他在安徽大學依然奉行蔡元培的“兼容并包”的思想。在危急關頭,他保護進步學生。這些作為與背景,才造成了那個“腳踢蔣介石”的傳聞。就他的桀驁不馴而言,雖沒有真“踢”,但從精神上是給了蔣這個獨裁者的孤傲的對抗。
在他撤離北平時,專程跑到香港去見老校長蔡元培,可見他是有初心的。
他最有名的一個段子,就是譏諷沈從文跑警報的事。人們都看到他的傲慢與自負,可我看到的是,他在戰(zhàn)爭之際,重新審視生命的價值。值得不值得活下去?活下去對這個民族的意義是什么?這份審視,對我們今天的人,對每個知識分子依然存在。
當昆明轟炸非常厲害的時候,他每天要趕火車去上課。家人擔心勸阻時,他扔下一句話:“我寧可被炸死,也不能缺課!”可見,他對自己有嚴厲的要求。
搜狐文化:在您的書中,對梅貽琦、聞一多、朱自清等西南聯(lián)大杰出人物進行了深入的解讀。您認為他們中最能代表西南聯(lián)大精神的是哪一位?為什么?
張曼菱:我認為梅貽琦、聞一多、朱自清他們三位都能代表西南聯(lián)大精神。
國難當頭,“民族氣節(jié)”是西南聯(lián)大南遷和聯(lián)合的精神支柱。梅貽琦有遠見地提前轉移了清華物資,為西南聯(lián)大打下了工科的教學基礎。他是昆明時期真正的西南聯(lián)大校長,眾望所孚。朱自清提出“弦誦不絕”是學者與學校的使命,在貧困中教書、寫書。
而聞一多則是“旗幟性”的人物,在西南聯(lián)大及整個社會都具有強烈的感召力。
首先,他對國家前途的關注達到了“忘我”之境。
當他舍棄清華園舒適的家園和多年積攢的古籍一走了之時,別人尚為之惋惜,他卻對臧克家說:“國家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的丟掉,幾本破書算得了什么!”
他達到這樣的精神高度,與屈原一脈相承。
其二,是“同舟共濟”,有擔當。西南聯(lián)大能夠凝聚不散,其中有一批高風亮節(jié)的標桿性的人物。聞一多不僅能夠為步行團提出口號:“去認識我們的祖國!”關鍵時刻,他也能挺身而出。
有一次,步行團走到一個小縣城,那里無法解決200多人的食宿,但縣長要擺宴席請教師去吃。學生就鬧事了。聞一多站了出來,表示要與學生一同挨餓。學生立即平靜。這一夜先生等都沒有吃沒有睡,陪著學生們在縣府大堂上冷坐。次日臺兒莊大捷,伙食也辦好了。師生同游行慶祝勝利。
這是一個精神的縮影,奠定了西南聯(lián)大能夠在昆明八年堅守的內核。而聞一多成為青年心目中的導師。
“聞先生人高高大大的,眼睛很有神,遠遠地走過來,帶著一股熱量,撲面而來”。當年學子這樣回憶。
其三,是在學術上的專注與開拓。
聞一多在蒙自獲得“何妨一下樓”主人的綽號,說明他是眾教授中最埋頭做學問的人。他在講課中引入民俗學來研究《詩經》;他推崇《春江花月夜》,給中國古詩研究重新劃定了一條標準,是完全擺脫儒教約束的人性與歲月、宇宙的大美境界。
聞一多將國難與南遷的經歷化為營養(yǎng),融入學術中。
他曾想辦一份刊物《十一》,提倡與研究“士”的新型理想人格。這是聞一多對五四思潮的反思,體現(xiàn)了他“守正出新”的追求。
聞一多的這些追求,都不只是一種書齋里的紙上空談。這種氣節(jié),也體現(xiàn)在當民主、正義面臨反動派的血腥鎮(zhèn)壓時,他自巋然不動,有如譚嗣同一樣,舍生取義。
聞一多的存在猶如“紅燭”,為光明而燃燒,充滿大愛與溫暖。
聞一多身上最豐富與強烈地體現(xiàn)出西南聯(lián)大“剛毅堅卓”的氣節(jié)、品質。他一路走來,散發(fā)著不屈不撓的生命力。聞一多的影響,也會最深遠地傳遞下去。
搜狐文化:季羨林先生本人并未在西南聯(lián)大就讀,但您在《西南聯(lián)大沉思錄》中卻多次提及他,并引用了他對西南聯(lián)大的看法和回憶。請問,您是基于怎樣的考慮在書中融入季羨林先生的視角和言論的?
張曼菱:我將季羨林納為“相關學者”,基于兩點。
一是他在清華就注重陳寅恪的課室,在留學德國前,他專程去請教陳先生。完成學業(yè)后,他將發(fā)表的論文寄給陳先生,得到陳的推薦,進入北大,從此開創(chuàng)北大東方語言學系的陣地。他的題詞,說自己是陳寅恪的“弟子”,是有來頭的。
出于這樣親密的師生關系,他對陳三立的“絕食殉國”有深刻的理解,他是從“世家傳承”這個角度來說的。這既符合事實,也是陳寅恪研究史學中常用的一種視角。
在紀錄片《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中,我最先表現(xiàn)的就是陳三立的殉國。事實上,這對京城的文化人震動很大,是一個警示,使人們丟掉幻想。氣節(jié),是文人學者的第一大關。
季羨林還與胡適有親密的關系。在采訪中,他談到自己曾經去找胡適,為陳寅恪解決冬季取暖抵押藏書事宜,而得到胡適的妥善安排。這個故事,似乎從前還沒有看到過。
季羨林所談的內容,是別人不能取代的,是西南聯(lián)大歷史元素的一部分。
另外一點,就是季羨林其人?箲(zhàn)全面爆發(fā)時,他在德國,也就是那個時候的“敵國”。他自己反省,是為了難得的留學“鍍金”機會,而最終沒有能夠與祖國、母校和親人共擔戰(zhàn)爭的苦難,這也造成了他一直到晚年的內疚與自責。
他的經歷與及晚年對自己的追問,是一個中國學人的靈魂寫照。我認為,將他留置在這片歷史中,有一種觀照。

張曼菱,漢族,籍貫云南華寧。1978 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82 年,在《當代》《收獲》相繼發(fā)表中篇小說《有一個美麗的地方》《云》!队幸粋美麗的地方》由青年電影制片廠改編成電影《青春祭》。1989 年,赴海南從事影視業(yè)。1992 年,創(chuàng)辦曼菱藝術發(fā)展有限公司,主持拍攝電視劇《天涯麗人》《濤聲入夢》、紀錄片《知青行》等。1998 年,由云南省委人才引進,同年開啟西南聯(lián)大紀錄片項目。2003 年4 月,紀錄片《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在央視《探索·發(fā)現(xiàn)》欄目播出,并于當年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2013 年,出版專著《西南聯(lián)大行思錄》、音像制品《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2018 年,由中華書局籍合網(wǎng)推出《西南聯(lián)大專題數(shù)據(jù)庫》。著有《中國布衣》《北大回憶》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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