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極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微風把透亮的月光吹了進來,正好打在床頭上,使袖珍竹編鳥籠顯得格外清晰。
鳥籠是爺爺為我編制的。爺爺說,不要做籠中鳥,籠外的世界更大。我問爺爺,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爺爺只是微微一笑。
微風變成了疾風,吹得鳥籠搖搖晃晃,像極了小時候的搖籃。我看見自己躺在搖籃里眨巴著眼睛,望著黏在墨夜里的半塊兒月亮。爺爺一邊晃著搖籃一邊給我講嫦娥,我兩片小嘴唇間“叭兒叭兒”地吐出一個個彩色的泡泡兒,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
第二天早上,走在回家路上的我,看見山腰上一蓬蓬茶樹柔軟地延向遠方,薄霧在葉片周圍縈繞,綠意時濃時淡。而山頂,濃霧愜意地起伏著,一群白鶴從霧里飛出,藍天映襯下,更加潔白。
踏進巷子,稀疏的陽光稠密起來,使青石板泛起炫光。小青瓦擋住了部分陽光,讓巷子兩旁的青石板繼續(xù)保持淺墨色。屋檐下,掛著的竹籃、簸箕等日常竹編用品,同我頭發(fā)一樣,隨風搖動。
走到巷子盡頭后,我抬眼就看到了屋前的榕樹。榕樹明顯長高了,長茂了。一只不知名的黑鳥,飛跳兩次之后,翅膀牽動了榕葉,停到了另一側。榕葉搖曳一會兒,又像其他榕葉一樣,靜止不動了。
“爺爺,我回來了!”爺爺正在破竹。
“孫子!”爺爺放下手中的“竹嶄子”,站了起來。
一學期不見,我發(fā)現(xiàn)爺爺臉上多了一些皺紋,橫的,斜的,漁網(wǎng)似的,但是爺爺?shù)难劬σ琅f明亮。
我緊緊抱住爺爺。
“哎喲!好咯!好咯!”爺爺笑著,“頭發(fā)該剪剪咯,扎著爺爺疼喲!
“爺爺,你不曉得,我專門把頭發(fā)留回來讓戴爺爺剪!
“哈哈,好著哩,好著哩!
戴爺爺有一輛老鳳凰牌自行車,后座兩側有兩個背簍,裝有刀子、剪子、推子、鏡子、毛巾、圍布等理發(fā)用具。每到逢場時,他就會把“移動理發(fā)店”騎到鎮(zhèn)上街角,為老人們剃頭。
“爺爺,想我沒有。俊蔽艺{皮地問爺爺。
“哈哈,想著哩,想著哩,每天都盼你回來。”
“嘿嘿!蔽倚χ,“沒看見爹娘呢?”
“給你做飯哩!
走進廚房,我看見爹正彎腰切著麻竹筍,而娘站在灶臺前,正往鍋里倒油,菜籽油在陽光下閃著清光。
“我回來了!”我想嚇唬嚇唬爹娘,大聲吼道。
“小兔崽子!”爹娘一起罵我。
我站在門口“嘿嘿嘿”地傻笑。
“過來聞聞吧!香著哩!”娘放下手中的油桶,轉頭對我說。
爹看我屁顛屁顛地跑到灶前,像小狗一樣嗅了起來,直笑我。
桌上竹筍豆腐絲、竹筍蒸餃和竹筍老鴨湯奇妙的混雜氣味迅速從我的鼻孔鉆進嘴里,強烈刺激每一個細胞,讓我嘴里溢滿了一大堆黏液。
端菜盛飯后,我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吃慢點,吃慢點!蹦锷挛乙
我心想,學校吃不到的東西,我要狠狠補回來。
放下碗筷后,我不住地打嗝,感覺竹筍快要從喉嚨里支了出來。我捂著肚,艱難地離開飯桌,緩緩地坐到竹凳上。我伸出雙腿,陽光正好灑在我的帆布鞋上,溫柔地撫摸著。
爹娘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竹林砍竹?我指著肚子說,我哪里還走得動啊!
爺爺手上的一節(jié)竹子剛被開成兩半。其中一半落在地上,碰撞出清脆的聲音。聲音與陽光相互滲透、交融。我望著爺爺,陷入回憶。
那天夜里,我依偎在爺爺懷里,爺爺給我講起了故事:
“爺爺15歲那年,也就是1953年就沒有念書了。家里貧寒,15歲的爺爺必須要自己掙錢吃飯。可是,孫子你說說,爺爺這么小的年紀,能做什么呢?正當爺爺不曉得咋辦的時候,剛好遇到修鐵路。修鐵路需要大量的籮筐抬碎石,爺爺就蹲在老輩子們旁邊,開始學習怎樣編籮筐?赡軤敔斢刑熨x吧,爺爺不到兩天就學會了。在一樣的時間內(nèi),老輩子們只能編一個籮筐,爺爺卻能編兩個。多少年了,爺爺也不知道自己咋想的,就這樣糊里糊涂地,與竹編一起走了過來……”
“孫子,想啥哩?”爺爺問我。
“嘿嘿,沒啥哩,瞎想。”我從回憶里走出來,“爺爺,你準備編啥哩?”
“編背簍!睜敔敺畔隆爸駦渥印,拿起蔑刀,在竹青上劃線,“爺爺眼睛不好使咯,打樏邊鼓咯,只能編背簍、簸箕、竹籃這些粗糙的東西咯!
“我覺得這些沒有花紋、顏色的竹編最漂亮,簡單就是美!”
“你這樣想,大多數(shù)游客不這樣想啊,這些東西他們不會買的。”爺爺?shù)捏对谥窭锎┧,“爺爺這些東西銷量不好,只有拿到鎮(zhèn)上去賣。他們都喜歡買你爹編的瓷胎竹編茶具!
我向屋角看了一眼,白色的大理石桌代替了青色的竹桌。桌上擺放著爺爺?shù)牟璞韫敢呀?jīng)很厚了。茶杯旁邊有幾個爹編制的瓷胎竹編茶杯,表面有一圈黑色的菱形圖案。我知道,黑色的竹絲是用化香樹的葉子染的。只有用這種葉子染的不褪色,用其他的都要褪色。
“這些東西用得少了,我在城里沒看到過有背背簍的,竹籃也被塑料口袋代替了。”我嘆了一口氣。
“現(xiàn)在的人不需要這些咯!睜敔?shù)瓜氲瞄_,微笑著。
“爺爺,背簍這些東西現(xiàn)在漲價沒有?城里物價都漲了!
“這些東西漲什么價嘛!睜敔敺畔麦蹲叩阶琅,拿上茶杯在我身旁坐下,“爺爺也不在意漲價不漲價,這些東西賣的錢,足夠爺爺用了。你爹編的東西,倒是漲價咯!
“跟著物價漲了?”
“你爹的瓷胎竹編,之前用得是22型絲,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25型絲咯,再加上你爹的名氣,價格自然高咯!睜敔敽攘艘豢诓。
“這……這也行……”我的眼里裝滿了驚訝。
爺爺給我說過,一厘米內(nèi),能容幾根竹絲,就叫幾型絲。爹之前的22型絲已經(jīng)夠難了,現(xiàn)在變成了25型絲,更是難上加難!
“現(xiàn)在你爹的收入,足夠你讀書、結婚咯?墒悄翘,爺爺和你爹講話,你爹說他想發(fā)大財。爺爺就隨口說了一句‘錢是掙不完的,夠用就行咯’,你爹可能聽著不自在,轉身就走了。好幾天,你爹都沒和爺爺講話!睜敔斦玖似饋恚叩介T口,呆呆地望著榕樹。
爺爺遮住了一部分陽光,我感到屋子里暗了些。
“孫子,你可能不曉得,這個瓷胎竹編茶杯沒以前編得好咯。”爺爺轉身走到桌旁,拿了一個茶杯走到我面前。
“哦?是嗎?”我看了好一會兒,還是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
我很想知道區(qū)別,想找一個以前的作對比。我像小貓一樣在屋里亂竄,但最終還是沒能找著。
“傻孫子,都賣出去了!睜敔斠娢沂刈叱鰜,笑我。
“爹為什么編得不好了?”
“你爹想在同樣的時間里,比以前多編幾個,那咋行嘛?”爺爺喝了一口茶,“你爹的瓷胎竹編茶具,需要時間、精力,還要靜下心來!睜敔斢趾攘艘豢诓,“不知道你注意到?jīng)]有,你爹臉上多了兩個黑眼圈。”
“是有兩個黑眼圈。”我回想著。
“你爹太累了。錢哪里掙得完嘛。”
……
我?guī)е庾哌M爹的房間,瞧到了爹的榮譽證書,有些褪色。翻開一看,幾個楷體字躍出紙面——××省竹編藝人。
爹的這個證書,來源于一個突發(fā)的靈感。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剛下完雨,空氣潮潤潤的。
“良子,以后讀大學,打算選擇什么專業(yè)?”爹正熟練地采摘春茶。
“我想讀漢語言文學。我喜歡文字,每個字都很神奇,不同組合可以表達不同情緒,就像一根根竹絲,怎樣編制,就會成為怎樣的竹藝品!蔽医o爹拿著茶杯。
爹停了下來,伸手示意想喝茶,我把茶杯遞了過去。燙手的茶杯在爹的左右手間來回移動。爹喝了一小口釅茶后,癡癡地看著茶杯,立住了。
“爹,有蟲?”
爹沒有說話,中了邪似的。
“好主意!”爹興奮地自言自語。
“咋啦?”我詫異著。
“圍著茶杯編一圈細竹,既不燙手又美觀!”
第二天起床后,我看見了滿地的竹屑,很厚。爹趴在鋪滿細竹絲的桌上打著鼾,鼾聲中帶著勞累后的香甜。
到底有多少個早晨,爹像這樣趴在桌上熟睡,我不能清楚地數(shù)出來。
幾個月后,爹與二叔同時參加了比賽,二叔由于某些意外,遺憾地錯失了獎項,而爹的一套彩色瓷胎竹編茶具,在比賽中獲得了金獎,爹被授予“××省竹編藝人”的稱號。
我合上證書,枕在竹枕上,迷糊地睡去。將近六點,我才自然醒來。
走到堂屋,我看到了一地的光滑的蔑條。堂屋里充滿著濃郁的竹香味兒,那竹香從我的鼻孔鉆進肺腑,牢牢盤踞在體內(nèi),盡情地溫撫著。爺爺坐在竹椅上,正慢悠悠地喝著茶。我羨慕爺爺?shù)臅r間,一下午就像茶水一樣柔順清潤地流了過去,我覺得比自己睡了一下午有意義多了。
不刮風下雨的夏天,我們都會在榕樹下吃晚飯,今天也不例外。
榕樹披著綠裝,立在陽光里。樹梢的葉子輕輕地彈撥著淡藍的空氣。泥土里的樹根,忍不住露出臉來啜吸。
我和娘談著話,心思卻在榕樹上。榕樹能長得這么好,與我和浩子分不開呢!小時候,我騙浩子說,這顆榕樹沒有我們的童子尿就會死,我也會跟著死,我死了就沒有人陪你玩了。浩子傻乎傻乎的,竟然信了我的話。他每次都把尿“滋滋”窩在樹下。有一次,我們到山上捉筍子蟲,浩子捂住肚子傷心地說,良子,來不急了,我的童子尿憋不住了,你死了該咋辦?我愣了好一會兒,之后差點笑癱在竹林里。
“良子!想啥哩?”娘說。
“沒啥哩。幾個月沒回來,想家哩!”我回過神來。
“高中學習緊嗎?”一片榕葉落到菜里。
“才上高一,輕松著哩!”
“高中正是關鍵時期,可不能貪玩。”爹說。
“爹,放心吧,不用操心我!蔽医又f,“我倒操心你哩!”
“咋啦?操心起我來,你這小兔崽子!
“你臉上的黑眼圈可不好看!
“累出來的!
“沒人逼著你累,你自己累自己!
“爹和娘是苦過來的,苦日子不好過,F(xiàn)在趕上好時機,能多掙錢就多掙錢。”
“那你也不能讓自己太累。身體更重要!
“爹才四十歲,正年輕,怕啥?”
“病痛都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睜敔敳辶艘痪洹
“年輕人就要多掙錢,年紀大了怎么掙錢?”爹說。
爺爺默默吃飯,沒再說話。
“你一個小孩,很多事你還不懂。”娘訕訕地說。
我也沒再說話,只顧夾菜吃飯,但明顯沒了吃午飯時的胃口。
飯后,爺爺靠著墻角,咂巴咂巴地吸著葉子煙,吐出的煙氣像山頂?shù)臐忪F,輕撫著爺爺漁網(wǎng)似的皺紋。煙味與濕草味混雜著,把一只小黃貓吸引了過來。小黃貓注視著爺爺,感覺沒有敵意,在爺爺身旁躺了下來,伸了一個懶腰。
附近的貓多,但基本上都是一身黃毛,不仔細分辨,很難說清是哪家的。如果其中有鐵棒打三桃、烏云蓋雪,倒是一下子就能區(qū)分。而這只小黃貓,我卻覺得有些熟悉。
“爺爺,是二叔家的嗎?”
“二叔家的!
“以前只有一小團白毛,幾個月不見,成了一大團!蔽医又f,“二叔還是沒來嗎?”
“沒來過!毙↑S貓沉醉而溫煦地審視著爺爺?shù)牟夹?/SPAN>
以前,二叔與爹每天都會在堂屋里一起討論、編制竹藝品?墒牵詮牡皇谟琛啊痢潦≈窬幩嚾恕敝,二叔沒再來過。因為二叔的原因,二嬸也來得稀了。她每次都是背著二叔,偷偷與娘“聯(lián)絡感情”。
爺爺吐出的煙霧由濃變淡,緩緩向天上流去。小黃貓似乎對布鞋失了興趣,轉動腦袋凝望著絲絲縷縷的白煙,“喵”了一聲,聲音同白煙一樣向樹梢擴散、彌漫、纏繞。最終,完全被樹梢吸了去。
樹梢是包容的,它無怨地吸著各種聲音,腳步聲、竹笛聲、咳嗽聲、囈語聲、吵鬧聲……
而此時此刻,對我來說,許多聲音模糊了,二叔的嘶吼聲卻逐漸清晰起來。
那天下午,我正準備午睡。不遠處,突然傳來二叔尖銳的嘶吼聲:“不——準——去!”我看見停在窗沿上的兩只灰色麻雀,驚得連忙飛了去。
我的腦海里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二叔嘶吼時,臉上猙獰的表情:瞪得溜圓的眼睛牽動雙眉向上聳起。受雙眉影響,額頭上的皺紋緊緊擠在一起,在空氣里散發(fā)著怒氣。我猜想,二嬸肯定停止了腳步,極不情愿地往回走了。我默默地用被子把整個頭部蓋了起來,想讓自己盡快睡去,但是,最終還是沒能睡去。我一直躲在被子里想,爹經(jīng)歷了千百次的失敗和探索,才編制出那套彩色瓷胎竹編茶具。為什么爹有了一點點成績,就引來了二叔的嫉妒?
爺爺起身時,不小心踩到了小黃貓,它凄然地喵了一聲,驚恐的神情從眉棱閃到眼瞼,突然的疼痛讓它狂奔起來。我看見小黃貓逐漸變成了小黑點,最后消失在巷子深處。
“孫子,去竹亭嗎?”
“要去!
“你去問問朱爺爺去不去?”
“嗯!
竹亭為全竹制結構,沒用一釘一錘。四根竹柱表面雕刻著兩條龍、兩條鳳。竹亭旁邊是一小片竹林,清香淡雅,搖曳在這夏季的夕陽里。
爺爺與鄰居朱爺爺一邊編制背簍,一邊聊家常。
爺爺手中的蔑條像一條條細長的帶魚,在空氣里滑來滑去,激起聲音的漣漪,連貫而舒適。
“孫子,在干啥哩?”爺爺怕我無聊,找我談話。
“和同學聊天!
“現(xiàn)在科技真發(fā)達啊,一部手機就能聊天了,以前我們想都不敢想!睜敔斦f。
“以前我們?nèi)ドa(chǎn)大隊開會,還要走幾里路哩。我孫子就開我玩笑,在微信群里開會,哪兒還需要走路!”朱爺爺笑著說。
我和爺爺也笑了。
“現(xiàn)在到處都是高科技喲。”爺爺說,“飛機咋就能飛上天,你小孩子家是曉得的,我們就不曉得咯!
我想給爺爺解釋,但還是吞了下去。
此時的夕陽,透過竹林射在臉上,依然有熱度。我很癡很傻地看著爺爺臉上跳動的光斑。
不久后,光斑消失了,夕陽悄悄躲到了山后。我聽到山谷里,飄來寺廟的暮鼓聲,動聽而幽遠,仿佛夕陽發(fā)出的回響。
回到老屋,爺爺在燈下繼續(xù)編制背簍,而我躺在爺爺?shù)拇采峡葱≌f。
不知過了幾多時候,我看到爺爺站了起來,拿起竹笛坐到門沿。笛聲從竹里溢了出來,跳躍在空氣里……
漸漸地,我的閱讀速度慢了下來,最后合上了書本。我似乎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小說里的人物、花草同我一樣,都安靜下來,細聽著笛聲。
我走到爺爺身旁坐了下來。繁星高掛,圓月撒下的清暉,使小青瓦泛著熒光。沒有風,只有笛聲與蛐蛐聲融匯成的一種豐滿而絕美的聲音。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一切是那么寧靜、那么安詳和那么自由。
我似乎看見了床頭的竹編鳥籠慢慢出現(xiàn)在了夜空中,里面走動著二叔、爹……
▋作者:朱家潤,90后,四川成都人 曾在《四川文學網(wǎng)》《當代作家》微信公眾號發(fā)表過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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