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思想史批判》第五講:孔子:締造道德理想國
各位聽眾朋友,大家好!歡迎你跟我一起走進中國思想史,我是蕭三匝。這一講我們講孔子。在當今中國,有幾個人是我們思想立場的試劑,只要提到這幾個人,人群立即自然劃分成兩撥,一撥堅決贊成,一撥堅決反對,孔子就是這幾個人之一。所以,要講好孔子,很難;要讓大多數(shù)人認可你講的孔子,更難。問題的復雜性在于,我們評述歷史上的著名人物,包含兩個維度:一是歷史的維度,也就是評述那個獨立的個人在世時的功過得失;二是后世的維度,也就是評述被后人塑造的、作為符號的那個人在歷史長程中的得失。具體到孔子來說,他在世時,不過是諸子之一,但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后,他一步步地就逐漸成了“圣人”、“至圣先師”、“素王”,因此對他的評價,自然會有不同。我今天講孔子,主要是從歷史的維度講,最后會主要從后世的維度進行簡要地評論。
我準備用這樣幾個關鍵詞來勾勒孔子的思想:一是復禮,二是仁,三是君子,四是德治,五是兩可。
我們先來看復禮。如前所言,禮是一套等級制,也可說是一套習慣法。孟子說得很清楚:“天下之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也就是說,禮是以人的地位、年齡、道德為標準來構(gòu)建的人間秩序。上一講我說過,孔子所生活的時代,是一個禮樂開始崩壞的時代,人們對周禮的形式主義產(chǎn)生了深深的質(zhì)疑。公元前537年,晉國三軍司馬女叔齊就批評那個非常好禮的魯昭公,說他遵從的“是儀也,不可謂禮”,“焉知禮”。公元前517年,鄭國正卿子大叔也批評趙簡子“是儀也,非禮也”。但孔子的態(tài)度是堅決擁護周禮,所以他要“憲章文武”,號召“克己復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睋碜o周禮就是擁護周代的政治、社會制度。孔子為什么要擁護周代的政治、社會制度呢?因為他認為,春秋時期的政治、社會亂象之所以產(chǎn)生,就是因為諸侯、權(quán)臣不遵守禮制,為了社會重歸穩(wěn)定,所以必須恢復周代鼎盛時的禮制。所以孔子非常強調(diào)“正名”,所謂“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事不成”。為什么“孔子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因為《春秋》的核心思想就是正名定分、尊王室、敬主上、斥貴族權(quán)臣的僭越、篡奪!墩撜Z》也一樣,《論語》里,孔子經(jīng)常批評貴族權(quán)臣的僭越,他主張“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子路問為政之先,孔子說“必也正名”。齊景公問政,孔子告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都是為了讓人各安其分。人們各安其分,言行不出其位,政治、社會自然就穩(wěn)定了。
問題在于,當時的人們?yōu)槭裁床蛔裰芏Y?孔子認為,那是因為周禮僵化了,以至于法令滋彰!渡袝返摹毒普a》里甚至規(guī)定,殷商遺民如果聚眾飲酒,就要處以死刑。所以孔子感嘆:“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所以,單純靠號召恢復周禮根本不管用。那么,怎么辦呢?
這就要講到關于孔子的第二個關鍵詞:仁?鬃拥暮诵乃枷,其實不是禮,而是仁。孔子之所以成為“賢于堯舜”的圣人,也不是因為他維護周禮,而是因為他論證了周禮的合法性,或者如我在前面講到的,他為周禮灌注了新精神。這個新精神,就是道德,按孔子的用詞,就是“仁”。
孔子在《論語》里111次提到了“仁”,但幾乎每次表達的意思都不完全相同。那么,到底什么是“仁”?“仁”,左邊是“人”,右邊是“二”,意思是,要把別人當成與你自己一樣的人看待。所以,樊遲問仁,子曰:“愛人”;仲弓問仁,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貢問仁,子曰:“夫人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泵献右舱f:“仁者愛人!彼,“仁”就是愛,只不過,它是一種等差之愛。
仁愛,源自于人的主觀情感,但它又必須表現(xiàn)為客觀行動,最后實現(xiàn)世間萬物一體歸仁的理想社會。這是一種逐漸擴展的秩序,《大學》“八條目”論證的就是這種以修身為中心的秩序。這個秩序融匯了個人道德、社會人倫和政治制度,是人與己,家與國貫通的秩序。西方有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對舉之說,但儒家的仁,講的既不是個人主義,也不是集體主義,它是從關系主義開始,最后上升到治國平天下。因此可以說,孔子想要建立的天下秩序,是一個道德理想國,孔子是這個道德理想國的締造者,而儒家學說,是一種道德理想主義。這種道德理想主義,美化了封建宗法制度,使其充滿溫情,讓人愿意主動接受。
當代著名思想家李澤厚先生曾分析過孔子仁學思想的結(jié)構(gòu),他從五個方面解剖仁,下面我用自己的理解來復述一下李先生的觀點:
第一,仁是基于血緣的。所以,孝悌是仁的基礎,親親尊尊是仁的標準。所以孔子的弟子有子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本立而道生!
第二,仁是訴諸人的心理的。舉例來說,孔子的弟子宰我問孔子,為什么父母死了,子女要守喪三年呢?孔子的回答是:“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蹦闳绻皇貑嗜,心安嗎?不管是否為孔子的主觀意愿,但當仁成了心理原則,外在的血緣就服從于人的內(nèi)在心理了。仁本來是用來解釋禮的合法性的,但強調(diào)了仁的心理來源之后,它就獨立于禮,以至于禮變成了從屬于仁的東西了。這樣一轉(zhuǎn)換,結(jié)果是,具體的禮儀規(guī)章可以改變,但人的仁愛心是永恒不變的。
第三,仁的思想是一種人道主義?鬃訌膩聿皇亲诮讨鳎寮乙矎膩聿皇亲诮!白硬徽Z怪力亂神”!凹韭穯柺鹿砩瘢釉唬骸茨苁氯,焉能事鬼?’曰:‘敢問死!唬骸粗,焉知死?’”“祭神如神在,祭鬼如鬼在!薄胺t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見,出于人道主義立場,孔子懸置了鬼神問題,或者說用仁心化解了宗教問題。如上所言,他鼓勵人們擴展仁(人)道,以此獲得人生意義。“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這樣,就能完成人的心理自適,也就是心安。中國文化為什么沒有孕育出真正的宗教,根源就在于孔子強調(diào)的是此世的心安。孔子為什么懸置鬼神問題?我認為與此前的“天崩地裂”有關,鬼神靠不住。∪绻康米,周天子的權(quán)威為什么衰落呢?所以孔子“不怨天,不尤人”,他靠的是人的仁愛之心。孔子的這一思想,或許受子產(chǎn)的影響,子產(chǎn)就說過:“天道遠,人道邇”。
第四,仁強調(diào)個體人格的主動性、獨立性與道德?lián)?鬃映珜藗冏鼍,做圣人!笆恐居诘馈!笆坎豢梢圆缓胍悖沃囟肋h。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薄拔耐跫葲],文不在茲乎?”君子是求仁行仁的人,他未必得有什么客觀的成績,圣人與君子的區(qū)別在于,圣人得有客觀成績。關于君子,我等會兒會詳細講,這里先一筆帶過。
第五,仁強調(diào)實用理性。所謂實用理性,就是王陽明后來講的“知行合一”,不能只限于知道,而不力行。所以,“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聽其言而觀其行”,如此等等。
所以,孔子已經(jīng)搭建了整個仁學結(jié)構(gòu)的框架,這個結(jié)構(gòu)以實用理性統(tǒng)轄、平衡,它強調(diào)的是權(quán)衡、時中、和而不同、過猶不及。李澤厚先生認為,這五個方面的平衡,杜絕了中國思想傳統(tǒng)走向偏激。比如,基于家族血緣的仁愛心抑制了普遍的人道主義,使墨子的兼愛、非攻學說不能贏得很多信眾;人道主義又抑制了人格獨立,使片面強調(diào)個人功業(yè)和享樂的思想不能服人。孔子之后的諸子,或繼承、發(fā)展了孔子仁學五方面的其中一方面,或繼承、發(fā)展了孔子仁學的多個方面。比如,曾子主要繼承、發(fā)展了仁學中的血緣依據(jù);子思、孟子主要發(fā)展了仁學中的心理、人道、人格幾個方面;顏淵體現(xiàn)的是仁學中的人格方面;荀子注重的主要是仁學中的實踐層面。我認為,李先生的這些看法是很深刻的洞見。
那么,孔子的仁學思想從何而來呢?他借助的思想資源是什么?對這個問題,蕭公權(quán)先生的看法我認為也是深刻的洞見。大家知道,我們一說孔子,就容易想到一句話,說他“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皯椪挛奈洹蔽覄偛乓呀(jīng)講了,就是說孔子以周文王、周武王開創(chuàng)的禮治為憲章,為準繩,那么什么叫“祖述堯舜”?為什么要“祖述堯舜”?蕭先生說,孔子是殷商貴族后裔,他雖然維護周禮,但并不以“文武”的舊規(guī)矩自限,他試圖用殷商政治的寬大精神矯治周禮的繁瑣、僵化以及過于苛刻之弊,后世有“徒法不足自行”之論,但只有禮也不足以自行。蕭先生說,孔子“憲章文武,取其縝密之制度;祖述堯舜,取其寬大之精神也!笨鬃蛹热蝗∫笊陶蔚膶挻缶,為什么不直說“祖述殷商”,而要說“祖述堯舜”呢?因為他是殷商后裔,要避嫌?鬃用髡f他不會“生今世,反古道”,但他接引殷商精神,雖然是復古、守舊派,但其目的顯然是開新。所以,蕭先生的看法是:孔子“遵時君之制度,縮減其應用范圍,增其道德意義,而寓改進于守舊中。”兩千年后,康有為故技重施,他說孔子是“托古改制”的素王,康氏自己也要“托古改制”,所以自號“長素”。
接下來我們來看孔子思想的第三個關鍵詞“君子”。雖然“君子”一詞在《論語》中出現(xiàn)了108次,但這個詞不是孔子的創(chuàng)造。此前,“君子”只指人的社會地位,不指人的品德。但孔子用這個詞,有時指社會地位,有時指品德,有時兼有這兩個意思。指社會地位,是因襲舊說;指品德,顯然是創(chuàng)造;兼有這兩個意思,是舊瓶裝新酒。到現(xiàn)在,我們還說某人是君子,指的主要是這個人的品德,與地位已經(jīng)沒什么關系了?鬃右云返聛碓u判人的思維深刻影響了中國人后來的思維習慣。直到今天,小孩子看電視劇,還問爸爸媽媽,某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好人”就是“君子”嘛。
什么人可以被稱為君子呢?子路問過孔子這個問題,“子曰:‘修己以敬!唬骸叭缢苟押酰俊痹唬骸藜阂园踩!唬骸藜阂园舶傩。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孔子為什么這么在乎君子?因為他要用出身于平民的士階層置換沒落的統(tǒng)治階級。他的學生大多數(shù)都是平民階層。原來,人們寄希望于有地位的人也有道德,現(xiàn)在,孔子寄希望于有道德的人取得地位,尤其是權(quán)位。周政衰落后,貴族、權(quán)臣當?shù),社會日漸陷入?yún)擦譅顟B(tài),孔子不滿意貴族靠祖宗蔭庇、權(quán)臣靠實力當?shù),他要建立道德理想國,勢必抬高君子的地位。蕭公?quán)先生說,孔子承認宗法的失敗而不攻擊,只承認舊階級制的失敗,而主張家國一體,這種做法,目的在于實現(xiàn)漸進改良?鬃印坝谂f制度中發(fā)現(xiàn)新意義,以此為改善及復興舊秩序之具。然公卿不用,故傳平民,故其蕩平階級之作用,非抑貴族而使下儕于皂隸,實乃升平民而令上躋于貴族。”因此,孔子雖為“舊制度之忠臣,同時為平民之益友!贝朔N見解,實在精辟。
孔子理想中的君子一旦有機會是要從政的,君子之治顯然就是仁治,或者叫德治,這就涉及到了孔子思想的第四個關鍵詞“德治”。德治可以包含兩層意思:一是依靠道德治理;二是依靠有道德的人治理。因為道德本身不能自動肩負治理的責任,所以歸根結(jié)底,德治需要依靠有道德的人治理,或者說,需要依靠道德高尚的人憑借道德來治理,所以它本質(zhì)上是人治。道德高尚的是什么人呢?是君王,是老師。所以,《尚書》要說,“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所以,德治的主要工作不是管理人,不是處理事務,而是教化人,政治就是教化,教化就是政治,政教合一,君師合一。中國傳統(tǒng)社會為什么供“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因為師的作用相當重要。
我們?nèi)绻麑χ形髡嗡枷氲脑搭^進行對比會發(fā)現(xiàn)很有趣:柏拉圖心目中理想的統(tǒng)治者是“哲王”,孔子心目中理想的統(tǒng)治者是“圣王”,二者貌似,但卻存在相當明顯的不同:“哲王”尚智,以智治國;“圣王”尚德,以德治國。所以中西政治思想一開始就判然兩途。
既然孔子主張德治,圣王的統(tǒng)治手段就很有限,主要不過教化和樹立榜樣兩種途徑。如上所述,教化的目的是讓人人成為君子,“人皆可以為堯舜”。樹立榜樣我們更熟悉,這是至今一以貫之的傳統(tǒng)。我們在古代喜歡表彰忠臣孝子、貞潔烈婦,現(xiàn)在還喜歡表彰各種先進、標兵。我們只要看看下面的這些話,就不難發(fā)現(xiàn),孔子的想法實在太理想化了:
“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薄吧虾枚Y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孔子也不是不知道政令、法律必不可少,因為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是君師可以教化成君子的。但可以肯定地說,孔子對政、法持相當消極的態(tài)度,他認為政、法的作用相當有限,因此也沒興趣詳細展開論證。季康子問政,孔子說:“焉用殺?”孔子論訴訟的話是:“必使無訟。”孔子對政、法比較溫和的看法不過是:“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我在前面已經(jīng)說過孔子的思想是道德理想主義,至此,我相信很多人都會認可我的觀點了。
那么,孔子知道他的思想過于理想化嗎?我相信他是知道的。從政治上說,他維護周天子的封建天下制度,但他眼看著這種制度正在加速崩潰;他希望抑制權(quán)臣,使平民士子成為統(tǒng)治階層,但現(xiàn)實的發(fā)展與他的理想完全相反,他的弟子沒幾個真正實現(xiàn)了他的理想,有些甚至違背他的理想,成了權(quán)臣的謀臣。從一方面說,孔子在逆流而上,所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但從另一方面說,他也為君子留了一條后路。所以,我認為孔子思想的一個重要面相是“兩可”,也就是孔子自己講的“無可無不可”。
孔子的“兩可”思想表現(xiàn)在:一方面他說“士志于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另一方面,他又說“道不行,乘桴浮于!,“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鬃硬⒉皇蔷鲗V浦髁x者,他反對君王的亂命,否認臣下對君王有絕對的效忠義務,君子是否從政,原則是“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因此,也可以說,孔子雖然是道德理想主義者,但并不絕對化,仁的內(nèi)核,還是一個“中”字。所以,中國歷代讀書人,真正殉道的并不多。
孔子的兩可思想從哪里來?我認為有兩個方面:從思想來源上說,孔子雖然不言性與天道,但信天命,所以他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并說“五十知天命”,知命就要認命,所以我們現(xiàn)在還有一句口頭禪“盡人事,聽天命”;從現(xiàn)實環(huán)境來說,春秋時期畢竟是封建天下,君子在甲國不被重用,可以繼續(xù)到乙國游說,孔子本人就曾周游列國嘛。所以孔子在《論語》里呈現(xiàn)的形象,總的來說還是個很快樂的老頭兒。但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后,讀書人就沒有列國可以周游了,所以后世的儒家人物,也很少有人像孔子那么快樂的了。
最后我想說說對孔子思想,也就是道德理想主義的看法。這需要分兩個方面說,也就是我在本講開頭說的:一是作為先秦諸子的孔子,二是作為后世圣人的孔子。
我認為,作為先秦諸子的孔子,可以說是偉大的。為什么呢?因為雖然他的仁學思想很理想化,但與其他思想家比起來,他拿出的解決問題的方案還是相對現(xiàn)實的?鬃拥某霭l(fā)點,還是正視現(xiàn)實,在政治、社會出現(xiàn)危機的關頭,他試圖通過改良的辦法實現(xiàn)社會的穩(wěn)步發(fā)展。墨子的方案更為理想化,更不現(xiàn)實。老莊的方案,簡直就是無視、甚至逃避現(xiàn)實。商鞅、韓非倒是正視現(xiàn)實,但他們是擁抱專制的,是中國專制政治的罪魁禍首。關于后面幾家,我在此后的課程中會詳細講述,F(xiàn)在只總結(jié)一句,與別的思想派別比起來,孔子代表的儒家還是比較現(xiàn)實的,孔子的那套想法,比較容易取得人們的好感和認可。有人批評孔子,說他沒有講民主、自由,這就過于苛責,簡直是無理了。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也沒主張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主、自由啊。我們不要忘了,任何思想家的產(chǎn)生,總與他所處的時代有緊密關聯(lián),時代直接決定了他所擁有的思想資源,而且直接決定了他思考問題的出發(fā)點,新思想哪里會憑空產(chǎn)生啊。試問,如果當代人生活在春秋時期,你拿出的解決那個時代問題的方案會比孔子好嗎?我對此表示深深的懷疑。
這是從“同情的理解”的角度看問題。但我們不能止步于對孔子的“同情的理解”,因為我們今天談論孔子,主要是從他是“圣人”的角度著眼的,甚至主要是從他的思想是否有助于我們走向未來著眼的。他之所以是圣人,是因為他奠定了中國此后兩千多年的思想基礎,他決定了此后中國思想的發(fā)展方向。既然如此,我們對他的要求就不能不更高一些。換句話說,大概也只有孔子,才有資格讓我們對他的要求更高一些。
從好的一面說,它是漢民族的粘合劑,它保證了漢民族在整個農(nóng)業(yè)時代頑強的生命力,仁學中的人道精神、人格理想、注重實踐的品格都激發(fā)了歷代仁人志士來擔當天下的興亡。
但另一方面,孔子的道德理想主義存在相當大的問題,問題的核心在于孔子把人想得太好。所以,他總是號召人們做君子。作為一種號召,這本身并沒有錯,人類總是需要理想來活著的。然而,人類雖然需要理想,但建構(gòu)政治哲學和政治制度卻不能太理想化,而道德理想主義就太理想化了,因為它無視很多人是成不了君子,更不用說成為圣賢的現(xiàn)實。既然如此,就不能只提出上線,而不設置底線。上線是什么?就是道德理想。底線是什么?其實就是法治。歷史越發(fā)展到近代,道德理想越來越退居到私人領域,政治屬于公共領域,只管底線問題,所以政教分離是歷史的必然。西方的近代化是從政教分離開始的,中國也逃脫不了這一歷史進程。只不過,中國至今尚未完成政教分離。而中國之所以遲遲難以完成政教分離,與孔子開創(chuàng)的德治(仁學、仁治)思想有直接而巨大的關系。
政教不分,道德理想主義泛濫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是人們離開道德話語就沒法說話,是道德敗壞的人也必須拉來道德大旗為自己的行為掩飾、美化、辯護,是使人們言行不一,逼得一些人成為偽君子。因為政教不分,這樣就既傷害了道德,也傷害了道德。政教不分,表面上看是重視道德,實際上是不相信道德的自生、自發(fā)能力。其實,只要把道德放歸私人領域,它自然就會生長壯大,因為道德是基于人性、符合人性、提撕人性的。道德可以提倡,也可以強調(diào),但不能強制。政教不分,說到底還是太重視政治,把政治看得太神圣,所以要讓政治人物肩負道德教化責任。問題是,政治人物為什么就必然比普通民眾道德高尚呢?就因為他們(在古代)要讀儒家經(jīng)典,并號稱自己是圣賢之徒嗎?
政治哲學要落地,必須有一套政治社會學來保障。比如,西方近代以來非常強調(diào)自由,那么用什么保障自由呢?當然就是法治、分權(quán)制衡的政治制度、復合政體等等。政治社會學的核心是正視權(quán)力的本質(zhì)——容易腐化,所以它要設計出種種辦法來制約權(quán)力,保障公民的權(quán)利。但遺憾的是,儒家過于相信道德的力量,過于強調(diào)當政者的責任,因此一直沒有發(fā)展出權(quán)力制衡學說和有效的制衡制度。當然,儒家的辯護者可能會說,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道德感不就是對權(quán)力的制衡力量嗎?但只要我們有歷史感和現(xiàn)實感都會發(fā)現(xiàn),這種制衡依靠的是“誠”、“敬”、“慎獨”等當權(quán)者的自律,而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自律是靠不住的,他內(nèi)心是否自律,你怎么知道?歷史上、現(xiàn)實中,有多少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人啊。
道德理想主義的泛濫,不僅在中國會帶來災難,在其他國家也會帶來災難。中國就有學者寫過一本研究法國大革命的書,書名就叫《道德理想國的覆滅》。英國保守主義思想家伯克也寫過一本名著《法國革命反思錄》。這樣的著作還很多,它們的核心觀點是:法國革命就是由民主、自由、博愛等道德理想催生的、缺乏現(xiàn)實基礎的革命。法國大革命不僅消滅了國王,也吞噬了革命者,以至于革命之后,整個法國在一個非常長的時段里一直處于血腥、動蕩之中,革命的結(jié)果和革命的初衷完全背反。當然,孔子的道德理想主義是一種保守的理想主義,與法國激進的道德理想主義存在很大的不同。不過,也不能說二者之間沒有共同之處。
那么,既要道德,又要避免道德理想主義,辦法是什么呢?只能是政教分離。
接下來的問題是,政教分離以后,孔子倡導的以仁為核心的道德學說還適應今天的中國嗎?這就要回到仁學的結(jié)構(gòu)。固然,仁學產(chǎn)生于對封建宗法制的合法性論證,它能否獨立于封建宗法制呢?當然是可以的,道理很簡單,因為,恰恰是進入專制社會后,儒術才成為獨尊的學術。它既然可以適應專制制度,為什么不能適應今天呢?當然,這里面有個關鍵問題,就是如何對它進行再解釋的問題。而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就面臨如何對儒家思想進行繼承的問題。這是一個方法論問題。其實,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就曾提出過一個非常重要的看法,那就是“抽象繼承法”。也就是說,不繼承其與它所產(chǎn)生的時代相結(jié)合的部分,而繼承其根本精神。我是贊同這個觀點的。具體到孔子的仁學,如果我們把“仁”抽象為“愛人”,擴展其愛的范圍,是不是可以呢?我認為是可以的,因為任何道德的產(chǎn)生都是源于愛的。孟子稱贊孔子是“圣之時者”,孔子的仁學所體現(xiàn)的中道思想本身就存在某種開放性,這是儒學之所以代代不絕的根源。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孔子還活著,或許不會反對我對他的仁學精神進行“抽象繼承”吧。孔子是要讓人活的,不是要讓人死的。
孔子去見美女南子,回來后,他的弟子對他有些誤會,他就跟他弟子起急,每次想起這個故事,我就覺得孔子超可愛。如果他還活著,我一定常常找他去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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