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一些詩人來說,他們剛開始寫的時候都很好,那是一種閃電,是火焰,是他們孤注一擲的一種賭博。但出版一兩本詩集之后,他們看上去好像就分裂了。你隨便往哪兒一看,你就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某個大學(xué)教創(chuàng)意寫作。現(xiàn)在他們覺得自己知道該怎么寫了,所以他們迫不及待地告訴別人該怎么去寫。這簡直無藥可救:他們竟然接納了自己。不敢相信他們真就這么做了。
布考斯基書信選
[美] 阿貝爾·德布瑞托 編里所 譯
致卡爾·維斯納爾
1981年2月23日
[……]等寫完《火腿黑面包》我就回過頭來寫短篇小說。《火腿黑面包》比別的小說都更難寫,我寫得也更慢,因為寫別的小說時我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但這本我需要特別小心。那些童年經(jīng)歷,成長過程里的事情,對我們來說都很疼痛,很難放下,但有種趨勢是這個主題已經(jīng)被寫爛了。描寫人生這個階段的文學(xué)作品,我所讀到的大都令我很不舒服,因為它們的矯情。我試圖能僥幸地找到一個平衡,就像興許無望的恐懼也能制造出一些隱秘的輕微的笑聲,即使那是從魔鬼的喉嚨里發(fā)出來的。[……]
讀了海明威的信,太可怕了。至少他早前那些信都很糟糕。他太像個政治家,混跡于那些有權(quán)勢的人中間。好吧,也許就應(yīng)該那樣?當(dāng)時也沒有多少作家,也沒有多少雜志或書或其他東西,F(xiàn)在我們有成千上萬的作家,有上千份雜志,有眾多的出版商和批評家,F(xiàn)在就連你叫一個修水管的工人,他來的時候都會一手拿著鉗子,一手拿著閥門,屁股口袋里卻裝著一小本他的情詩選。甚至就連你在動物園里看見一只袋鼠,它的眼睛盯著你,然后從肚子上的口袋里掏出一沓詩稿,單倍行距打印在8×11英寸防水紙上。
致洛斯·佩克尼奧·格雷澤爾
1983年2月16日
我弄不清楚好作品到底是怎么寫出來的。我想說的是,我現(xiàn)在并沒有比幾十年前寫得好,那時我住在各種小房間里或公園的長椅上或廉價旅館里,差點被餓死,還有當(dāng)我?guī)缀跻粴⑺涝谀切┕S和郵局的時候。持久忍耐在其中起了些作用:我經(jīng)受住了那么多編輯對我的拒絕,當(dāng)然還有一些女人對我的拒絕。要說我現(xiàn)在的寫作和以往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在寫的時候感受到了更多快樂。但事情瞬息萬變——這一刻你還是個喝醉的無賴,正在一個低廉的公寓里與喝醉酒嗑了藥的瘋女人打架,下一刻你就要跑到歐洲,走進一個大廳,那兒有2000個野人正等著聽你讀詩,并且你已經(jīng)60歲了……
現(xiàn)在我馬上就63了,我也不用再為了酒錢和房租四處去朗誦。如果我最初就想做個演員,那我現(xiàn)在肯定是個不錯的演員啦。但我不想在眾人面前裝模作樣地過一生。我得到一些出版報價。最近有個去年給我寫過信的家伙聯(lián)系了我:“……我們已經(jīng)簽下的人有:約翰·厄普代克、切斯瓦夫·米沃什、斯蒂芬·斯彭德、埃德蒙·懷特、喬納森·米勒、迪克·卡維特、溫爾德·拜瑞等,所以你看,你進了一個好公司……”
我對他說:不。盡管“版稅”很豐厚。
為什么這些人一定要這么做呢?
好吧,總之,我試圖想說清楚的是,對我來說,現(xiàn)在我的錢剛好足夠我在這個叫圣佩羅德的小城生活,這里的人都很好,他們都非常正常、簡單、無趣,在這里你跑遍全城都很難找到一個作家或畫家或演員。但我能和三只貓一起在這兒容身,過著可以每夜喝醉然后打字到凌晨兩三點的日子,并且第二天還有賽馬,這些都是我需要的。麻煩總會不斷找到你(我),和女性待在一起的時光也依然時好時壞。但我喜歡這種狀態(tài)。很高興我不是諾曼·梅勒或卡波特或維達爾,很高興我不是要和沖撞樂隊一起朗誦的金斯堡,很高興我不是沖撞樂隊。
Allen Ginsberg on Combat Rock with The Clash
我一直在面對的事情是,當(dāng)幸運降臨到你身上的時候,你如何才不至于讓它吞沒了你。你要是在20歲時就出了大名,名聲會困擾你,你會很難承受。要是你年過60才出了半名,你適應(yīng)起來反倒容易些。老龐德過去曾說:“ 做好你的工作。”我特別清楚他在說什么,雖然我從來不會把寫作當(dāng)成我的工作,相比起來喝酒更像我的工作。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就正喝著,如果你感覺我寫得有點混亂,那就對了,這就是我的 風(fēng)格。
我不知道,你知道。就拿一些詩人來說,他們剛開始寫的時候都很好,那是一種閃電,是火焰,是他們孤注一擲的一種賭博。但出版一兩本詩集之后,他們看上去好像就 分裂了。你隨便往哪兒一看,你就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某個大學(xué)教 創(chuàng)意寫作,F(xiàn)在他們覺得自己知道該怎么 寫了,所以他們迫不及待地告訴別人該怎么去寫。這簡直無藥可救:他們竟然接納了自己。不敢相信他們真就這么做了。這很像某個家伙跑過來試圖教你怎么做愛,因為他認為自己特別會做。
如果好作家真的存在,我認為這些作家不會四處亂逛、招搖過市、滿嘴胡言,你想想,“我是一個作家”。他們活著、寫作,因為他們再無他事可做。寫作是所有這些的累積:令人恐懼的事物,令人不恐懼的事物,對話,平淡無精打采的時刻,噩夢,尖叫,歡笑和死,漫長的虛空,等等,正是這些東西的總和催生了寫作的開始,然后作家看見了打字機并坐了下來,作品就這么被寫了出來,事先沒有計劃,這種情況會持續(xù)發(fā)生:如果他們足夠幸運的話。
這里面沒有什么規(guī)則。我很久不看別人寫的東西了,我是個邊緣人。不過身處我的零度空間,我從其他領(lǐng)域借鑒了不少。我喜歡精彩又專業(yè)的橄欖球比賽,喜歡拳擊和賽馬,在這些比賽里所有參與者都幾乎是公平的,這些比賽還經(jīng)常能激發(fā)出奇跡和勇氣,所以我很樂于觀看,它們有時也給了我力量。
喝酒對我完成寫作這個游戲有很大幫助,盡管我很少推薦這么做。我認識的很多酒鬼都沒意思,當(dāng)然,大多清醒的人也同樣無趣。
關(guān)于毒品,我以前當(dāng)然用過,但現(xiàn)在戒了。葉子會毀掉你的積極性,經(jīng)常讓你最終無路可去。我理解所有的烈性毒品,除了能把你帶到瘋狂之地的可卡因——它甚至讓你搞不清楚你為什么會那樣。我所說的對烈性毒品的“理解”是指,我理解那些人為什么要選擇使用它們:迅疾的璀璨的旅途,然后很快從里面出來,你知道嗎,那很像一種愉快的自殺。但我是個酒鬼,能活得久一點,能寫更多……能認識更多女人,能進更多監(jiān)獄……
關(guān)于其他的問題:對,我會收到粉絲的信,不算太多,一周七八封,還好我不是伯特·雷諾茲,我不會全部回信,但有時我會回,特別是當(dāng)收到從精神病院或監(jiān)獄寄的信,比如有次我收到一個妓院的媽媽和她的姑娘寄來的信。我不禁感到高興,因為這么些人都讀到了我的作品。我允許自己那么自我感覺良好了一小會兒。很多給我寫信的人都在說同一件事:“如果你已經(jīng)做到了,可能我也會有機會!睋Q句話說,他們知道我曾被弄得有多慘但我依舊這么活著。我不介意他們繼續(xù)那么想象,只要他們不來敲我的門并進來對我喋喋不休地訴苦再干掉我半打啤酒就行。我待在這兒不是為了拯救他們,我待在這兒是為了拯救自己懦弱的屁股。邊喝邊打字,看起來能讓我保持好運氣,不是嗎?
我也不是完全孤立的,我有給我精神支撐的人: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一部分的塞利納,一部分的漢姆生,大部分的約翰·芬提,大部分的舍伍德·安德森,早期的海明威,全部的卡森·麥卡勒斯,寫長詩的杰弗斯,尼采和叔本華,只要他的形式不需要他內(nèi)容的薩洛揚,莫扎特,馬勒,巴赫,瓦格納,埃里克·科茨,蒙德里安,E.E.卡明斯和東好萊塢的妓女,杰克·尼克爾森,杰基·格里森,早期的查理·卓別林,曼弗雷德·馮·里;舴夷芯,萊斯利·霍華德,貝蒂·戴維斯,馬克斯·施梅林,希特勒……D.H.勞倫斯,A.赫胥黎和費城那個面色黑紅的老酒保……還有一個很特別的女演員,但我已想不起她的名字,她是我認為的我們這個時代最美的女人,她把自己喝死了……
我有過浪漫故事,當(dāng)然。我過去認識這個女孩,她長得很美。她曾是埃茲拉·龐德的女朋友,龐德在《詩章》的某節(jié)里提到過她。是的,她有次去找過杰弗斯,她敲了他的門,也許她想成為地球上唯一一個既睡過龐德又睡過杰弗斯的女人。但是,杰弗斯沒出來開門,開門的是一個老女孩,一個阿姨,管家之類的,她沒顯擺自己的身份。這個漂亮女孩對那個老女孩說:“我想見這個房子的主人!薄吧缘取!崩吓⒄f。過了一會,老女孩從屋里走出來說:“杰弗斯說他已經(jīng)建好了他的巨石,讓你也去建造你的……”我喜歡這個故事,因為那時我和漂亮女們之間也總有很多麻煩。不過我現(xiàn)在想,可能那個老女孩根本就沒進去通報杰弗斯,她只是在里面站了一會兒,然后出來飛快地敷衍了那個美人。好吧,后來我也沒得到她,我也還沒建好我的巨石,盡管有時當(dāng)我四周空無他物時,它就在那里。
我在這試圖說明的是,沒有人能永遠是名人或好人,那是昨天的事。也許等你死了以后,你能得到名聲和好處,但當(dāng)你還活著,假如什么事是有價值的,假如你能在混亂中創(chuàng)造出什么魔術(shù)的話,那它們必須是屬于今天或明天的,你過去所做過的一切,都不過像垃圾袋里被割掉的兔子尾巴一樣一文不值。這不是什么規(guī)律,這是事實。另一個事實是:當(dāng)我看到這封信里你的這些問題時,我沒法回答它們。不然我就可以去教一門關(guān)于 創(chuàng)意寫作的課了。
我意識到自己越來越醉,但關(guān)于什么是一首壞詩,既然你問到了這個。我一直記得坐在公園長椅上,讀《凱尼恩評論》和《塞瓦尼評論》里那些評論文章的時日,我喜歡他們使用的語言,盡管那非常虛假,可我們所有的語言到最后不都是虛假的嗎?對吧伙計?我們又能做什么?能做的很少。也許只能靠運氣了。我們需要心跳,需要對快樂的細微感知,直到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僵死地躺在角落里,沒有用的,按照剩下來的這些來說。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們竟如此局限,我真是太難過了。但你是對的,有什么能和它相比呢?沒有用的。還是喝酒吧,再喝醉一次……試著用一把小罐頭叉子劃破所有這些騙人的垃圾……
致杰克·史蒂文森
1982年3月
[……]卡夫卡,你是對的……我喜歡他。每次我想自毀的時候,我總是喜歡讀他,他好像總能安慰我,他的作品打開了一個黑洞,你剛好可以跳進去,他能給你耍一些奇妙的小把戲,并且他幾乎帶你離開了那些街巷。D.H.勞倫斯對我來說情況一樣,我也能從他那里獲益,每次我感覺很糟糕時,我就一頭扎進他那些熱情又扭曲的東西里,然后就好像能離開這該死的小城,甚至是能離開這該死的國家。海明威總是讓你有種被欺騙和被耍弄的感覺。舍伍德·安德森是個奇怪的混蛋,但我喜歡迷失在他囈語般的胡話里。嗯……
Charles Bukowski, 1985 ©Abe Frajndlich
致威廉·帕卡德
1984年5月19日
好的,既然你問了……否則,討論詩歌或缺少了詩歌會怎么樣,真的有點太過“酸葡萄”——關(guān)于水果不好吃的老套表達。這真是蹩腳的開場白,不過我只喝了一口酒。老尼采看得很準(zhǔn),當(dāng)他們問他(也是發(fā)生在過去的事了)關(guān)于詩人的問題,“詩人?”他說,“詩人們說了太多謊話。”這只是他們所有錯誤中的 一個,假如我們想知道詩人們到底怎么了或現(xiàn)代詩歌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我們也需要回頭看看過去。你知道,現(xiàn)在學(xué)校里的男孩們都不喜歡讀詩,甚至還要取笑詩歌,將詩歌看低為某種娘娘腔的運動,他們這是徹底錯了。當(dāng)然這里面有一種長期積累的語義學(xué)轉(zhuǎn)變,使得讀者很難全神貫注地去讀詩,但這還不是讓男孩們放棄詩歌的最主要原因。詩歌本身就出了問題,它是假的,它沒法觸動任何人。拿莎士比亞舉例:讀他的東西簡直令你抓狂。他只是偶爾能點中要害,他給你一個閃亮的鏡頭,然后又回到不痛不癢的狀態(tài)直到下一個要害出現(xiàn)。他們喂給我們的詩人都很不朽,但他們既沒有危險性也不好玩,我們就會把他們丟到一邊,去找些更正經(jīng)的事情做:放學(xué)后打架打到鼻子流血。每個人都知道如果你不能盡早進入年輕人的意識里,最終你只能見鬼去吧。愛國者和信仰上帝的人都非常明白這一點。詩歌從來都沒有做到過這一點,并且看起來未來依然做不到。是的,是,我知道,李白和別的一些中國古代的詩人可以只用幾行簡單的句子,就表達出一種偉大的情緒和偉大的真實。當(dāng)然,也有例外,盡管還沒能跨越更多的階梯,人類也并非一直都是殘廢的。但大量的紙書印刷品和與之相關(guān)的東西都非常不可靠,都空洞無比,幾乎都像某個家伙對我們做的惡作劇,或者比這還要糟糕:很多圖書館都是笑話。
現(xiàn)代借鑒過去,并延續(xù)了過去的錯誤。有人聲稱詩歌是寫給少數(shù)人的,不是給大眾看的。很多政府機構(gòu)也是這樣,還有那些富人、某個階層的太太們,還有那些特別建蓋的廁所。
最好的研讀詩歌的方式是閱讀它們?nèi)缓笸浰鼈儭H绻皇自姛o法被讀懂,那我不會認為它有什么特別的可取之處。很多詩人都在寫一種被保護起來的生活,他們可寫的東西非常有限。比起和詩人們聊天,我經(jīng)常更愿意和清潔工、水管工或炸點心的廚師聊天,因為他們懂得更多關(guān)于生活的日常問題和日常歡樂。
詩歌可以是令人愉快的,詩歌可以寫得清晰明了,我不理解為什么它非得被弄成別的樣子,但它確實就成了那種樣子。詩歌就像坐在一間悶熱的、窗戶關(guān)死的房間里,任何空氣和光線透進來的可能都很少。很可能這個領(lǐng)域已經(jīng)被從業(yè)者徹底敗壞了。每個人都太容易把自己稱作“詩人”。當(dāng)你假定了自己的立場,你能做的事情就非常少。大多數(shù)人不讀詩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現(xiàn)有的詩都太差、太無力。難道精力充沛的創(chuàng)造者都去搞音樂、散文、繪畫或雕塑了嗎?至少在這些領(lǐng)域里時不時還有人能推翻陳腐的高墻。
Charles Bukowski, drinking on the set of the French TV program Apostrophes hosted by Bernard Pivot - 1978.
我總是離詩人們遠遠的,我還住在貧民區(qū)的破屋里時,很難做到這一點。他們一找到我,就會坐下來散布流言蜚語并喝光我的酒。其中很多詩人都已經(jīng)相當(dāng)出名,但他們對其他詩人的嫉妒,都讓他們顯得極度不可信。他們理應(yīng)是把熱情、智慧和探索精神放在文字里的人,但實際上他們僅僅是令人惡心的混蛋。他們甚至都不會喝酒,嘴邊的唾沫星子亂飛,口水流到衣服上,稍微喝幾瓶就變得很輕浮,邊吐邊夸夸其談。他們的臭嘴不停說著所有不在場的人的壞話,我一點都不懷疑以后在其他地方他們肯定也會這么說我。我沒感到什么威脅,但問題出在他們走后——他們卑劣的氣息彌漫在地毯上或窗簾的陰影里,到處都是,有時要一兩天后我才感覺一切都恢復(fù)了正!沂钦f,哎呀:
“他是一個意大利猶太混蛋,他老婆在精神病院呢!
“X特別小氣,每次他開車到了山頂,往下跑的時候他就收了油門,放到空擋上。”
“Y脫了褲子,求我從后面干他,還讓我永遠不要告訴別人!
“如果我是一個黑人同性戀,我早就出名了。現(xiàn)在這樣我毫無機會!
“我們一起弄個雜志吧,你能湊到錢嗎?”
接著再來說說巡回朗誦會。如果你那么做是為了房租,完全可以。但大多數(shù)人都是因為虛榮心,他們寧愿免費去朗讀,很多人都那樣。假如我那么渴望舞臺,我還不如去做演員呢。我對那些來找過我并喝掉我酒的人,表達過我不喜歡對著觀眾讀詩。那種朗誦充滿自戀的腐臭氣,我告訴他們。我看過那些花花公子們站起來口齒不清地讀著他們無力的詩句,全都特別枯燥乏味,那些觀眾看起來也和讀者一樣平庸,簡直就是:一群死人殺死了一個死氣沉沉的晚上。
“哦,不對,布考斯基, 你錯了!過去的行吟詩人也會到大街上給公眾讀詩的!”
“難道就沒有一種可能是他們本來就很差嗎?”
“嗨, 哥們兒,你說什么呢?情歌!心靈之歌!詩人們的心是相通的!現(xiàn)在我們的詩人還不夠多!我們需要更多的詩人,去大街上,去山頂,到處都需要詩人!”
我猜這里面有各種好處。我南下朗誦的時候,某場朗誦后有個聚會,就在那個張羅朗誦的教授家里,我正站在那里想著要試試別人喝的酒,想換換口味,這時那個教授走了過來。
“嗨,布考斯基,你想要哪個?”
“你是說,從這些女人中選一個?”
“是的,你知道,這是南方的待客之道!
房間里肯定有15至20個女人,我匆匆看了她們一眼,感覺要是選那個穿著紅色短裙露出一大截腿的老奶奶,興許有可能拯救一下我該死的靈魂。
R. Crumb Illustrates Bukowski
“我選站在那邊的摩西奶奶吧。”我告訴他。
“什么?不是吧!好吧,她是你的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話已這么說出。奶奶正和某個家伙說話,她打量了我一眼,笑笑,輕輕揮了揮手。我也笑了,朝她眨了眨眼。我要用她的紅裙子裹緊自己。
這時走過來一個高個子金發(fā)碧眼的女人,她面色白皙,長得很標(biāo)致,一雙深綠色的眼睛,腰身苗條,神秘而年輕,哈,就是那種女人,你知道的。她走過來,晃著她的大胸,氣喘吁吁地說:“你的意思是說,你要選 她?”
“哦,是的,女士,我打算把我名字的首字母刻在她屁股上。”
“ 你個傻瓜!”她啐了我一口唾沫,轉(zhuǎn)身和一個年輕的黑頭發(fā)學(xué)生說話去了,那位學(xué)生托著一根脆弱纖細的脖子,因為某種深陷想象的痛苦,疲倦地朝一邊歪著他的腦袋。高個子女人可能是那個城市的領(lǐng)袖詩人,或者甚至可能是那里唯一的詩人,但我卻毀了她的那個晚上。不管是對著500人朗讀還是對著空氣朗讀,他們確實都付錢了……
再說得遠一點,在那段帶著旅行包和越來越厚的詩稿四處朗誦的時候,我遇到過其他一些同類。有時他們正要走,我才剛到,或類似的情況。我的天哪,他們看上去和我一樣沒精打采、眼睛充血,和我一樣沮喪。這讓我對他們多少有些期待。我們都是在應(yīng)付差事,我當(dāng)時想,這個工作很臟,我們都知道。其中有少數(shù)幾個人,寫詩對他們來說有點像賭博,他們在詩里尖叫,好像在處理什么問題。我感到我們都把勝算壓在了我們寫的那些垃圾上,試著要把自己從工廠或洗車房,甚至是從精神病院里拉出來。我知道在我的運氣還沒起作用之前,我?guī)缀醵加媱澣屻y行了。那樣也比被一個穿著紅色超短裙的老奶奶玩兒了要好……然而,我想說的是,他們不少人最初寫得挺好的……可以說幾乎像夏皮羅早期所寫的《字母V》一樣精彩,但現(xiàn)在我四下看了一圈,他們已經(jīng)被吞沒、被消化、被建議、被干擾、被征服、被批評。他們教書,當(dāng)駐留詩人,他們穿著漂亮的衣服。他們變得平靜,也因此寫得四平八穩(wěn),毫無內(nèi)容,像沒油的坦克一樣毫無動力。 現(xiàn)在他們教詩歌課。他們教別人如何寫詩。他們從哪里得來的自信竟然認為自己懂詩?這真令我難以理解。他們怎么這么快就變得這么聰明?他們怎么這么快就變得這么無趣?他們都經(jīng)歷了什么?這到底怎么回事?他們這么做究竟為了什么?耐力比事實更重要,因為沒有了耐力,就不可能有事實。并且事實將如何結(jié)局,要看你自己是怎么做的。那樣的話,就算死神過來奪命,它也贏不了。
好吧,我已經(jīng)說得太多了。我都快像過去那些跑來吐在我沙發(fā)上的詩人一樣啦。我說的話也和其他人說過的沒什么區(qū)別。只想告訴你我有了一只新小貓,男孩,我需要一個名字。我是說,我需要給小貓起個名字。已經(jīng)有不少現(xiàn)成的好名字,你覺得呢?比如杰弗斯、E.E.卡明斯、奧登、斯蒂芬·斯彭德、卡圖盧斯、李白、維隆、聶魯達、布萊克、康拉德·艾肯,還有埃茲拉、洛爾迦、米萊,我不確定。
哈,該死,也許我直接叫這個小賤種“娃娃臉尼爾森”好了,就這么定吧!
Bukowski and his wife, Linda
選自《關(guān)于寫作——布考斯基書信集》,磨鐵圖書|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21.4
| 查爾斯·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1920—1994),美國當(dāng)代最有影響力的先鋒詩人之一,散文家、小說家。1920年生于德國安德納赫,父親是美國人,母親是德國人。兩歲時全家遷居美國。他在洛杉磯長大,并在那里生活了五十多年。從十三歲時起,布考斯 基便接觸到了平生兩大嗜好:寫作、喝酒。作為一位異常多產(chǎn)的作家,布考斯基一生寫了五千多首詩,出版有六部小說集、數(shù)百篇短篇故事。在完成他最后一部長篇小說《果肉》不久后,1994年3月9日在加利福尼亞圣佩德羅去世,終年七十三歲。
| 阿貝爾·德布瑞托(Abel Debritto),前布朗大學(xué)富布萊特學(xué)者、現(xiàn)任瑪麗·居里學(xué)者。他也是《查爾斯·布考斯基:地下之王》的作者,同時還是布考斯基《精選詩集》《關(guān)于貓》《關(guān)于愛》等作品集的編選者。
| 里所,詩人、譯者、圖書編輯。1986年生于安徽,12歲時移居新疆喀什并在那里度過中學(xué)時代。2019年獲美國亨利·盧斯翻譯獎金并成為佛蒙特藝術(shù)中心當(dāng)年的駐留詩人。第一屆“先鋒書店詩歌獎·先鋒青年詩人獎”獲得者。著有詩集《星期三的珍珠船》,譯作《愛麗絲漫游奇境》《關(guān)于寫作:布考斯基書信集》。
題圖:Charles Bukowski(來自:Salty Popcorn)
策劃:杜綠綠 丨排版:阿飛
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后臺并注明個人信息
卡佛忌辰丨當(dāng)卡佛談?wù)撟约簳r卡佛在談?wù)撌裁矗?/span>
荊環(huán)圍著一叢心跳——評《緊急中的冥想·奧哈拉詩精選》
他厭倦對詩歌進行政治文化分析
發(fā)表評論 評論 (2 個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