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什么叫“慧極必傷”?徐文長慘烈而絢爛,極其矛盾的一生向你證明
《題葡萄圖》明?徐渭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dú)立書齋嘯晚風(fēng)。
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徐渭,字文長,號青藤老人,被稱為明朝“奇人”。說他“奇”,可能都是小看了,若說他是明清兩朝第一才子,只怕也不會有人不服氣。開篇“題葡萄”一詩,來自徐渭晚年畫作《墨葡萄圖》上的題詩。詩中說得“無處賣”,其實(shí)并非實(shí)情,更多的是他對自己這一生遭際的感懷。
徐渭五十歲開始學(xué)畫,自己評價說一身詩文書畫,畫技最差。即便如此,他學(xué)畫寥寥數(shù)年,基本技法純熟后,立刻如江河奔騰,一發(fā)而不可收,汪洋恁肆,完全跳出前人窠臼,直至成為一代開宗立派大宗師。

徐渭作畫成熟后,立刻震撼當(dāng)時,每成一作,遭人瘋搶。拜他門下學(xué)文學(xué)畫的晚輩門生,多到要擠破門檻。然而他自己并不以為意,但凡日子能過得去,就堅(jiān)決不肯賣畫。
詩文書畫之外,徐渭還精擅兵法,在當(dāng)時名臣,名將如胡宗憲,戚繼光,李成梁麾下,都做過幕僚,并得到他們的極大認(rèn)可和尊重。后來,戚繼光和李成梁曾多次表示愿意奉養(yǎng)他的晚年,卻都被他謝絕了。
與徐渭一身才情汪洋肆意相對應(yīng)的,卻是他的一生際遇,孤窮困頓,幾乎看不到一絲陽光的巨大反差。這就讓人不得不去想,為什么?這就是傳說中的“慧極必傷”嗎?

大明正德16年,即1521年,徐渭生于紹興府山陰縣一個書香門庭。他父親曾多處為官,按說家境不錯,但他出生不到百日,父親亡故,自此整個大家庭的上升勢頭便戛然而止,進(jìn)入螺旋下行通道。
徐渭上有兩個兄長,年紀(jì)差了有20多歲,是父親的原配生育。他自己則是父親續(xù)弦苗夫人的陪嫁丫頭所生。苗夫人無后,對待徐渭一如親生,但卻在他10歲上下,把他的生母,隨意地當(dāng)作奴仆賣掉了。
自幼喪父,出身如此尷尬,生母欲見不能,所有這些,對年幼的徐渭,無疑是沖擊巨大的。無論苗夫人如何待他,家庭的狀況都無法改變他作為一個幼童的,沉重的不安全感。如果他只是一個平庸的皮孩子,可能最多此后也就性格有些陰沉,偏生他自幼便是聰慧異常,6歲讀書,9歲成文,10歲出頭時一篇文章名傳四鄉(xiāng),“神童”之名鵲起。

來不及品味喜悅,14歲的少年徐渭,再遭重創(chuàng),苗夫人去世了。此后不得不跟隨兄長生活。年少聰慧的人,心思細(xì)膩,敏感幾乎是必然的。這樣的情形,放在徐渭的成長環(huán)境之下,那種仰人鼻息,察言觀色的謹(jǐn)小慎微,所帶來的壓迫感,相較普通孩童,那就必然更加沉重。
如今的時代,資訊發(fā)達(dá),我們都知道,在這種環(huán)境中成長的孩子,養(yǎng)成自卑心理,是無法避免的。但同時自己的才能,聰慧被高度認(rèn)可,對于一個孩子而言,所帶來的高度自信,甚至自大,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峙拢沁@幼年,少年時期的成長環(huán)境,奠定了徐渭此后一生的底色。
公元1541年,徐渭入贅紹興當(dāng)?shù)馗患,并跟隨岳父潘克敬,學(xué)習(xí),熟悉幕僚工作,并開始嘗試科舉。20歲中得秀才,原以為前途坦蕩,然而此后直到41歲,接連8次落榜而歸。其間,家庭幾經(jīng)變故,25歲時原徐家產(chǎn)業(yè)被當(dāng)?shù)睾朗覐?qiáng)占,26歲發(fā)妻病亡。

無奈之下,徐渭不得已開設(shè)學(xué)堂,維持生計,并在29歲時,頂著滿城譏嘲,白眼,把自己的生母接回身邊。如果說,作為一個普通人,徐渭此時的生活,雖然不盡寬裕,但也足夠欣慰。畢竟,骨肉重聚,彌補(bǔ)了此前人生中,一塊巨大的缺憾,就此清貧奉母終老,似乎也沒什么不好。然而,天生其才,徐渭胸中那磅礴噴涌的生命力,教他如何停得下?
大明嘉靖年間,東南沿海倭寇肆虐,福建,浙江,一時烽火四起,紹興,自然不能避免。自幼就對兵法感興趣的徐渭,因多次在各地抗倭斗爭中的出謀劃策,在時任閩浙總督的胡宗憲多次招攬之下,進(jìn)入其幕府充任幕僚。這一年,徐渭38歲。

相見攀談之下,胡宗憲對徐渭之才極其推重。由于倭情似火,胡宗憲府帳都以軍紀(jì)行事,律令森嚴(yán)。相傳一代名將俞大猷,出入胡總督帳下,也都大氣不敢出。卻唯獨(dú)這個徐渭,時常衣著不整,醉意熏熏地,在一眾嚴(yán)裝齊整的軍將文官之中,自來自去,絲毫不受約束,可見胡宗憲待他之不同凡響。
當(dāng)然,狂歸狂,事還是要做的。作為幕僚,徐渭多次為胡大帥捉刀,寫成上表文章,為當(dāng)時嘉靖帝贊賞。后來,在平倭戰(zhàn)事持續(xù)推進(jìn),生擒徐海,招撫汪直等等一系列重大事件中,徐渭作為“謀主”,在審時度勢,臨機(jī)料敵等等環(huán)節(jié),發(fā)揮很大作用。
如果,徐渭的時光就停留在這一刻,對他來說會不會更好?我無數(shù)次地這樣想。胡宗憲身握重權(quán),而又識才,惜才,容才,如果能一直在他的庇蔭下,就連徐渭屢試不得的科舉,也并非就沒有希望,如此他的人生就會更好嗎,他自己希望這樣嗎?
公元1562年,大明朝局爭斗之下,胡宗憲黯然免官。從此,徐渭的人生,開始急轉(zhuǎn)直下,向著命運(yùn)的兩個極端,一瀉千里。

1565年,胡宗憲遭捕拿入獄,隨即死于獄中。緊接著,因受牽連,原胡府幕僚,紛紛入獄。此時的徐渭,一方面因胡宗憲一事,大受刺激,痛心疾首,另方面又非常擔(dān)心自己被牽連入獄,老母無人供養(yǎng)。再加上他多年科舉不中而來的積郁在心,以及本就有些偏激的個性,種種因素堆積,徐渭的精神徹底崩潰,作出種種駭人之舉,以多種極端的方式尋求自我了斷,前后共達(dá)9次。
1566年,徐渭再次狂病爆發(fā),將妻子錘死,被投入大牢。其后,經(jīng)一眾好友大力周旋,于7年后,才得以出獄。在他入獄的第二年,曾因母喪短期出獄料理后事;蛟S,正是生母的故去,以及他對母親的那份巨大愧疚與不舍,才將他最終從狂病中,拉了回來。

1573年,大明萬歷即位,天下大赦,徐渭在好友的助力下,得以出獄。這一年,他已是53歲,須發(fā)皆白,形容枯槁,舉目無親,萬念俱灰。
雖然神志恢復(fù)正常,但此后的徐渭,性情越發(fā)偏激。經(jīng)幾年休養(yǎng),徐渭應(yīng)好友所邀,從紹興北上,到大明的宣府邊鎮(zhèn)充任文書。隨后,他歷經(jīng)戚繼光,李成梁麾下,參畫邊境攻防對策,并悉心教導(dǎo)李成梁長子李如松兵法要略。
在謝絕了戚,李多次挽留之后,徐渭回到了紹興家鄉(xiāng)。其后,在與諸多好友的往來中,徐渭堅(jiān)持自行其是,不受任何束縛的個性,幾乎把所有的友情關(guān)系,都搞得特別僵。其中,因?qū)χ两粡堅(jiān)硪笫諗康膭裾f不滿,他曾激憤地說,“殺人死,不過頸上一刀,若如此倒是要把我剁了成醬!

后來,徐渭索性閉門謝客,有人到訪,便推門高呼“徐渭不在”。張?jiān)聿」,徐渭去到府上吊唁,扶棺痛哭,完事自行離去,姓名也不留下。
晚年的徐渭,貧病交加,所寫字畫,大多被一眾所謂門生晚輩,或騙或搶,折損大半。日子過得,也是饑一頓飽一頓,家中數(shù)千藏書,全被典賣一空。但即便如此,他也絕不會登門求人。萬歷21年,即1593年,徐渭去世,走完了他這難以言說的一生,終年73歲。
徐渭的一生,涉獵繁多,詩文書畫,兵法戲劇,凡他接觸學(xué)習(xí)過的,都在頂尖水平。對于他的了解,源于我看到他的一張畫,《黃甲圖》。當(dāng)然,以我的愚魯,也只有這種直接的視覺沖擊,才能真正體會到他的非凡。

對于繪畫,我并不了解,尤其是國畫。但看到這幅《黃甲圖》時,仍然被震撼了。不會國畫,還是見過的,但圖中這般大塊大塊的,濃淡不一的水墨潑成的荷葉,還真是頭一回見。
水墨還能這么畫?匪夷所思。這哪是作畫,疏斜幾莖撐起的,滿滿的都是情緒。濃重的,化不開的情緒,就這么隨意的,鋪展出一張荷葉。
這就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技法與情緒合二為一,不分彼此。對于運(yùn)動員來說,這種境界叫作,“心到手到”,于文化來說,可稱之為“知行合一”,也可稱為“天人合一”。孔子說,“吾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講的就是這種境界。

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所謂境界,其實(shí)就是與我們的人生成長相關(guān),是我們在“知與行”兩方面不斷修習(xí)精進(jìn),以達(dá)到認(rèn)知層次突破的說法。
凡文化一切,無不與人相關(guān),以體現(xiàn),抒發(fā)人情之強(qiáng)弱,作為衡量藝術(shù)優(yōu)劣之標(biāo)準(zhǔn)。而境界的高低,正是在于對自我真性情的發(fā)掘和展現(xiàn)。由“我”一人,而及“眾人”之人,所謂的“格物致知”,無非就是“推己及人”。所以,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中,才會有“一理通而百理通”的說法。因?yàn)椋械倪@些文化藝術(shù),都有一個最大公約數(shù),“人”。
徐渭的成就,令人贊嘆,而他的一生,實(shí)在讓人不忍觀之,過于慘烈,出于對他的尊敬,以及各位觀感,文中我盡量大略言之。難道說,必有此遭遇,才能成就如此境界?也不盡然,另一位明朝大宗師王陽明,不就相對一生順?biāo)靻帷?/div>
自幼的環(huán)境,人生的際遇,以及徐渭身體里過于充沛的生命力,種種因素合在一起,既成就了他的非同凡響,同時也超出了他個人身體,精神兩方面的承受力,這恐怕才是解讀徐渭這個人的途徑。
所謂“慧極必傷”,我想不過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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