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是個皇帝,火氣大了點兒,話說得有些過,看在他是皇帝的面上,算他對了一半。山是窮山,水卻是美水;民是有點兒刁,婦卻不一定潑。
蕭縣位于豫魯蘇皖四省交界,總體上是平原,但縣城龍城鎮(zhèn)四周從徐州延綿來一些山頭,形成徐州的西南門戶,而且東北西三面還美其名曰:龍山、鳳山和虎山。城南是開闊平原,應了風水學的建城選址,山是石頭山,又孬又硬,草木不多,遠看青色連綿,近看亂石片片。別看山上沒樹,地下水卻很清澈,城南三里有座學校,大名曰安徽省蕭縣中學,但是老家人都稱之梅村高中,劃歸安徽前就是江蘇九大名校之一,現在每年高考本科人數都在千把以上,1994年高考時本科就達222人(畢業(yè)后回蕭縣的不足10人),此后逐年上升。梅村的水好,山腳下全是“礦泉水”,真正的純天然礦泉水,做飯洗衣服洗澡全用礦泉水,窮學生沒錢買菜,一邊吃饅頭一邊擰開水龍頭,我和堂姐、弟弟都喝過很多梅中的礦泉水。90年代有很多老板想在那兒開發(fā)礦泉水,學校死活不同意,怕影響了學生,斷了文脈。想必劉開渠、朱德群也喝過那里的美水,乾隆沒喝過,所以他信口開河。
四省交界,人口稠密,民風有點兒刁那是自然。蕭縣古為蕭國,春秋戰(zhàn)國時先后依附于宋、楚,秦始皇時置的縣治,在安徽,如今只有歙縣、黟縣同樣古老。蕭縣及安徽最北的漢代設縣的碭山,自古稱“蕭碭一家”,再加上江蘇最西北角的豐縣、沛縣,又是徐州的北四縣,這四縣都是出過皇帝的。劉邦是豐縣生沛縣養(yǎng),碭山出過后梁的朱溫,蕭縣則出了南朝宋的開國皇帝劉裕。巧的是,劉裕之后宋齊梁陳,朱溫之后的梁唐晉漢周,都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亂世。開國皇帝大多是刁民,包括不遠的乞丐皇帝鳳陽人朱元璋,民間“奸賊”曹操,也就像林語堂在《中國人》(又名《吾土吾民》)中說的:中國皇帝幾乎都出在隴海鐵路方圓五百里之內的地方。徐州出過大小開國皇帝13個,自然少不了刁民劉裕。
刁民容易造反,也就容易出帝王。如果把祖國比作母親的話,首都北京是母親的心臟(大腦),那么我的老家就是她身上的肚臍眼。心臟的重要性自不必說,一點問題都不能出,一出就是大事,但肚臍眼別看平時誰都不注意它,但它是整個身體最初營養(yǎng)來源的通道,一旦出了問題卻也是不讓整個身體安生的。(順便說一下,小學時學到“首都北京是祖國的心臟”,總在想那祖國的肛門在哪兒?難道是資本主義制度下的香港臺灣?)
90 年代初,我在王寨鎮(zhèn)上看到幾十輛小轎車飛馳而過去石林平息大事,那倒可以證明鄉(xiāng)人不馴服的性格。原來,撤區(qū)并鄉(xiāng)縣里把淮海區(qū)的石林鄉(xiāng)并入祖樓區(qū)的青龍集鎮(zhèn),后者是淮海大戰(zhàn)消滅國民黨軍隊的最后之地,前者則是活捉杜聿明的地方,本來是平級,忽然要并入,勢必影響石林的經濟發(fā)展,石林人不干了,縣里派來的干部打跑,全體支部書記閉門不出,鄉(xiāng)政府村委會全部沒人,縣里做工作也沒有用,一連三四年皇糧沒人交,計劃生育沒人管。石林和河南永城搭界,你抓人他就往省外跑。93年暑假我到石林同學家玩,一路聽到青龍集鄉(xiāng)政府的大喇叭向他們做鼓動宣傳:石林的社員朋友們,請到青龍集來,農藥不要錢,化肥低價售給你們……可是石林人不為所動。最后拖了幾年,縣里實在沒轍,只好成立了個“石林特別管區(qū)”,干部全部任用當地人!疤貏e管區(qū)”——那真是牛,香港費那么大勁兒不也是個“特別行政區(qū)”嗎?
蕭縣人不光刁,而且還猾!笆捇印笔青徔h鄰省贈送的“美稱”。別看徐州這么大,蕭縣人照樣在那兒吃得開,記得92年高二暑假,我在徐州打工修路,老鄉(xiāng)們經常在人家江蘇的地牌上欺負新沂、邳州人。沒辦法,蕭縣18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養(yǎng)著130多萬人,人口密度達700多,這樣的人口大縣全國也不太多見。這么些個人為生存為生活,那還不得不整天摽著心眼兒?誰睡不著的時候還不得想幾個瞎巴點子?山地人純樸那是他們向外的通道不多,容易一根筋,加上生存條件惡劣,對手多是自然環(huán)境,所以多互相幫助,心態(tài)平和;平原人農耕條件好些,加上道路四通八達,所以主要面臨的是競爭,眼頭兒自然也活,心眼子自然也多。
蕭縣人有情有義。有情,那是曾屬楚地,楚人溫婉多情;有義,那是與齊魯毗連,齊魯燕趙豪爽奔放。蕭縣人不南不北亦南亦北,比南人多義,比北人多情。我畢業(yè)那年去銅陵聯系工作,晚上到銅陵財專借宿,其實那里我一個人也不認識,我抓住一個人問,你們宿舍有蕭縣人么?那人說有,便帶我過去,進了門見了老鄉(xiāng),我問誰是蕭縣老鄉(xiāng)會會長?最后會長召集七八個老鄉(xiāng)為我接風,喝酒抽煙,好不痛快!當然,我也曾這樣接待過很多老鄉(xiāng)。有情有義加上那么一點兒投機,蕭縣人一般都能吃得開,我的大學在本科生可以留校的年代里,每年都有蕭縣人做院系學生會主席,然后留校做了大學老師。蕭縣人如果不講情義,僅靠八面玲瓏投機取巧是遠遠不夠的。
蕭縣人自然也浮夸。這幾乎是平原人的通病,“浮夸風”最厲害的就是河南安徽!皩W大寨趕郭莊,誓把蕭縣變昔陽”,昔陽陳永貴從大隊書記做到副總理的位子,蕭縣郭宏杰同樣從大隊書記做到安徽省委第一書記、中央委員。從大躍進到文革那些年,蕭縣人的口號也是在全國喊得最響的。
不過說到底,這個刁與猾不過是農民式的狡黠罷了。大多數老鄉(xiāng)還是安分守己的,只不過在家爭利時勾心斗角錙銖必較,出外混事的時候卻容易報團,重視鄉(xiāng)情,共同圖謀發(fā)展。老家機會畢竟太少,所以每年都有很多人離開老家奔向全國的大中城市。那么,作為農民,要想跳出這塊黃土地,只有讀書和從戎了,所以吾想出的人物多是從這兩條道走出來的軍政界官員和書畫文化人士。
僅僅是現代以來,蕭人從徐樹錚將軍始,一共出了13位將軍,其中上將2人,中將6人,有名的還有剛剛卸任的中央軍委委員、總后部長王克上將。徐樹錚這位“三歲識字、七歲能詩、十二歲中秀才、少有神童之譽”的蕭縣人,在偷了父親的錢跑到江浦投軍被母親追回后,又被迫奉命成婚(估計是小腳女人)爾而出走,最后成了皖系二號人物,素有“段祺瑞的靈魂”美譽,最大的歷史功績是帶兵收復了外蒙古,完整了中國版圖。黃埔一期王仲廉投考后,隨后又有方先覺、謝光亞、王寅、王嵐、吳宗范(三期),縱翰民、張云川、盧亞光(六期)等蕭縣人進入,最后都成為國共兩黨的軍事人才。王克將軍參加新四軍時才13歲,據說彭雪楓的部隊駐扎時團長和這個小孩混熟了,開拔的時候王克說什么都要跟著走,而且拽住馬尾巴不放手,沒奈何部隊只好帶他走了。這也多少反映出蕭縣人是不愿意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的。
蕭縣的女人模樣可能比不上長江邊唱黃梅戲的安慶美女,溫柔細膩也可能遠不如皖南的徽州女子,但說蕭縣女人“潑婦”,這乾隆就過分了。也許就那么幾個撒潑罵街的女人被乾隆撞上了,令他憤恨不已,其實我們老家的女子多是很傳統的,畢竟蕭縣距孔老夫子的老家不遠的,再說,孔門高足春秋三賢閔子騫、顓孫子張和顏子柳都是蕭縣人,仁義節(jié)孝還是很注重的。雖然蕭縣的貞節(jié)牌坊沒有徽州多,但烈女節(jié)婦卻為數不少,80年代我們附近的演武村還有新婚之夜兩口子私房話被錄下來,新娘羞愧難當上吊了之的悲劇。我們那里的婦女三四十歲基本上是不潑的,要潑也得等到兒孫滿堂,那時候春天罵罵偷小雞秋天罵罵掰玉米罵得前后幾個莊不安寧也算有了資本。
“蕭縣葡萄碭山梨”,過去安徽人都熟悉這句話,如今碭山梨的名氣傳至全國,蕭縣葡萄的日漸衰微。其實蕭縣的梨也是碭山梨,都是黃河故道的水土長出來的,有什么差別,皮厚汁甜,個兒大,水分多,碭山的葡萄也是蕭縣葡萄,品種多,以玫瑰香最為好吃,當年的蕭縣葡萄酒廠的紅雙喜牌系列酒遠銷東南亞,歐洲,如今被古井集團兼并了,蕭縣葡萄的名氣也就越來越小了?磥硎捒h人做生意不行,計劃經濟時代還能湊合,一市場了,小聰明都用在從別處撈錢了,或者從深層角度說,蕭人除了耕讀和從軍,從來不把經商看得多重。說到葡萄,我小時候最喜歡偷的一種叫白羽的小粒葡萄,這種葡萄是最甜的,據說含糖量有15度,主要造酒,我總是鉆進別家的園子成串成串地啃,啃完天黑摸著回家。
曾有一說法,蕭縣人人會寫詩、人人會畫畫,那絕對是夸張,可是如果說蕭縣有比別處多得多的人會畫畫兒,絕大部分人家中掛國畫,那是符合實際的。家里再窮,中堂里也要懸一幅山水。畫被炊煙熏得發(fā)黃了,還照樣懸于高墻或低墻。我曾在村民家里看見牛屋貼有蕭龍士的墨荷,可惜全被糨糊粘住了。蕭人送禮,少有物質,多是字畫。在一個不大的縣城里,就有三四十家書畫裝裱店。蕭縣人愛畫,目的不同于大城市的收藏家,不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炫耀,而是有一種說不清的喜愛國畫的傳統。
16 歲的劉窯村少年劉開渠高小畢業(yè),家庭貧困的他準備回家。23歲的美術老師王子云從報紙上得知,北平辦了一家美術學校開始招收高小畢業(yè)生,他自己因為已經有江蘇省立第七師范的學歷不符合報名條件,但想到了美術成績突出的劉開渠。他找人為劉開渠向蕭縣教育局申請到了本縣學生留外貸金,又把劉托付給自己的一個在北京法政大學讀書的同學。劉開渠跟著王老師的同學,離開蕭縣,考入北京美術學校。第二年北京美術學校開始招收師范科,24歲的王子云考試進校。從此,在古都北平、在西子湖畔的杭州藝專、在巴黎高等美術學校的雕塑教室,都留下了這對傳奇師生學習和從教的身影。在他們身后,追隨著他們的足跡,王青芳、蕭龍士、王肇民、歐陽南蓀、劉夢筆、朱德群等一大批美術人才走出蕭縣。清代以來的“龍城畫派”僅僅影響到以徐州為中心的中原,直到劉開渠、朱德群他們影響世界才真正確立“中國書畫藝術之鄉(xiāng)”(文化部命名)的地位。1980年的全國第四次文代會,蕭縣藝術家王子云、劉開渠、蕭龍士、王肇民他鄉(xiāng)聚首,被深深感動的李苦禪題了“國畫之鄉(xiāng)”四個大字。
但是,除了作為藝術教育大師王子云、水彩畫大師王肇民外,我總覺得雕塑大師劉開渠、法蘭西學院院士朱德群、國畫大家蕭龍士等人身上總有一種蕭縣人的習氣——本分中帶點兒投機,淳樸中有點兒狡黠,甚至有那么一點兒浮夸。唯有一位可以作為反證——那就是草書大家兼武術高手劉惠民,當年和蕭龍士一同入京,蕭龍士一頭拜向齊白石,劉惠民卻站直腰身,躬都不鞠一個便啟程回家,從此隱居鄉(xiāng)里,當官者索畫從來不予。一次,一要人親自前往求畫,畫畢,劉惠民問站立一旁的司機姓什名誰,落款即贈予司機,弄得該要人全無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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